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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刑司的精奇嬷嬷棣棠是禁宫中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我与她相识至今已有五十载,所以醒来时看到她在我屋子里忙碌,就又放心地睡了过去。
“姑姑,该醒醒了。”
我被棣棠摇醒,闻见一阵油炸花生米的香味。
“起来尝一点儿”见我睁开眼,棣棠笑道,“您这一份儿我加了鱼露炸的,吃得吃得!”
她在炕上摆下矮桌,放上杯盏等物,又替我摆了筷子倒上酒。
“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自圣母皇太后听政以来,慎刑司日见忙碌,朝堂上受来的怨气,都要回后宫发泄发泄才好。圣母皇太后注重养生,讲究“生气不过夜”,于是只能委屈宫人们到慎刑司去过夜。
“也没什么,就是我那个儿子淘着一本旧书,您不是爱看那些吗,就顺道给您送来……对了,我才来时,看到酒架子下面一地玻璃渣子,那是您生气自己个儿摔了酒瓶子不犯着吧,那是您续命的东西。”
我吃了花生米,又喝了两口酒,才说:“我没那闲工夫,是那酒瓶子自己摔的。”
“嗐!气性大!”
“可不是!生前拼了命的要证明自己是个好妃子,是皇后的好人选,连死了都不放过别人,我不过多说一句,它就这么把自己摔了,谁说的孝献皇后‘敏慧端良’哦,福临册皇贵妃的诏书里头说的,要我说,他就是眼瞎……”
“姑姑,姑姑!”棣棠赶紧上来捂我的嘴,“您慎言,慎言呐!”
我示意她松开手:“知道了,我不说就是。”
棣棠朝我歉疚地笑笑:“方才唐突姑姑,还请姑姑见谅。只是这几十年了,眼看着姑姑性子平和,怎的今日又起了这大气性”
我看了院中一眼,白日里那一缕幽魂所站之处早没了半点痕迹剩下,只是我仍旧不太敢直视那里。
“没什么,就是见了旧人,听了旧事……”我收神,“你还是说说为什么来找我吧,这又带书又带吃的。”
棣棠脸上有些许尴尬:“按说这也并不算大事,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该来劳烦您,毕竟是伤阴骘……”
“得了,你也难得开口让我帮忙,说吧,什么事儿”
棣棠这才开了口。
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太后老佛爷嫌如今慎刑司里的刑罚不够“热闹”,叫她们几个管事嬷嬷三日内想出一个新的刑罚,得热闹的,看着喜庆的。
“我们几个凑在一块儿都两天了,您瞧这,明日一早安公公就得上门,到时候可真就热闹了,一溜儿管事全进去,自己人给自己人上刑……”
“所以你是觉得我见多识广,来问个信儿”我翻了翻她送我的书,大概是他儿子从某个旧货摊上淘来的,书页间全是原主人的批注,字迹清秀隽逸。
“这不是……都火烧眉毛了,才敢来劳动您……”
棣棠后面说了什么,我全没有听进去,神思全被那批注的主人吸引了去。
这虽说是旧书,其实是手抄本,将原稿以蓝笔誊抄,又以朱笔批注。两色笔迹均是秀美不凡,只是蓝笔落笔处处可见温柔婉约,朱笔虽也娟秀,却多几分不拘小节,这么看来,倒像是哪家老爷兴起时与如夫人共同完成的书册,倒是雅兴。
除了字,这位老爷的性情也不错,若是还活着,或许能引为知己。
书中有一篇不见章题的,但是仔细看去,也知道写的是谁。
…或命共餐,即又曰:“陛下原念妾,甚幸!然孰若与诸大臣,使得奉上色笑,以沾宠惠乎”朕故频与大臣共食。…
这说的是,皇帝邀请这女子一起用膳,女子却说:“陛下心里有妾身,这很荣幸,只是不如皇上多跟众位大臣一起吃饭,拉近君臣关系,让他们也受些恩惠如何”于是皇帝就与大臣们一起吃饭了。
原主人在一旁写的批注是:不若皇贵妃尔,焉能行皇后之事宜
像这样直言的有多处,我略翻了翻,看到他写在文末的一段话:上之《行状》,书时必戚戚焉,然阅之者众,同乎上心者鲜矣。何乎皇后者,妻也,皇贵妃者,妾也。妾者立女,以色事君,安用贤德此皇贵妃劝谏帝王、笼络后宫,上以其赤子之心,实野心也,妄图后位也……
棣棠见我看着书页傻笑,凑过来:“姑姑笑什么呢”
我将书上那一段字指给她:“你自己瞧瞧。”
棣棠不好意思:“姑姑,您说给我听听吧,这样的,我看不懂。”
我点点头:“这上面写,写《行状》的人落笔的时候肯定是心有戚戚焉,但是看过的人那么多,跟他一样想法的人却少。为什么呢皇后是妻,皇贵妃是妾,妾者立女,以色侍君王,哪儿用的上什么贤德呢这个皇贵妃劝谏帝王、笼络后宫的种种行为,皇帝看起来是她一片赤诚,在我看来,其实是她图谋后位的野心。”
白头宫娥们闲来无事都爱说说闲话,棣棠不识字,听来的故事却不少,有帝王为其书《行状》的皇贵妃,只有顺治爷的董鄂皇贵妃罢了。
“你儿子这书送的好,放心,先回去慎刑司等着吧,天亮前我就把你要的东西送过去。”看她面露难色,我便安慰:“不用这样,不过是将从前听来的东西告诉你,伤不了我多少阴骘,也损不了我多少阴德。”
棣棠安心去了,我才细细翻阅这书。在封底左下角,看见一个朱漆的红印,仔细辨认,刻的似乎是“十全大士”四个字。
这名字有些熟悉吧
容不得我细想,就该是出门巡夜的时间了,我挑了一瓶酒带在身上,携了梆子出门去,那书便收在了矮桌屉笼里。
世人常说有满洲十大酷刑,其实要论起来,这酷刑多的还得算是咱们汉族。毕竟稳坐中原这么久,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翻一翻,抠出来的就都是历史和智慧的积淀。
刚才拿的那瓶酒,是前明一个妃子的,姓万,名贞儿,差一点害我大明断子绝孙的万贵妃,即是此人了。
“姑姑要问我什么”
瓶子里的幽灵探出半个头,满脸谄笑:“您将我制成酒这么长时间,我算算,都有三百七十五年了,却一直不放我出来,难道是不想我入轮回”
“万贵妃说笑,您入不入轮回哪儿由得奴婢说了算十殿阎罗排着队等着跟您清算呢,只怕一时半会儿算不完,还请您在奴婢这儿多担待了。”
幽灵犹不死心:“姑姑,您身份尊贵,能不能替我……”
见她这样死缠烂打我就来气:“万贵妃过誉了,没什么尊贵不尊贵的。人死如灯灭,管您生前是装在什么灯罩子里的灯油呢,烧光了事,您还是消停着些吧。”
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要问她,只能稍稍收敛语气:“贵妃娘娘也不用担心,这世间做事最不拖拉的就是阴曹司了,一旦他们有了准信,想必就能来接您。”
这位专横跋扈了整个成化朝的万贵妃,听见我这样说,却蔫蔫儿的没了声息。狭长宫道上,两侧宫灯都已熄灭,只有我手上这灯笼昏黄,伴着梆子声声,还有鞋底儿擦过砖地的声音,我似乎听见哪儿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这三更半夜的,除了我和我手上瓶子里这个幽灵,实在是没谁了。
可是高高在上的万贵妃也会叹气可别叫我笑掉了大牙!
更深露重,寒风侵体。即便我万般不愿意喝那酒,还是忍不住拿出来灌了一口,一霎那满口醇香。
咦!
将酒曲与其他各种材料混在一块儿时,大致就能判断出酿出来的酒会是什么个情状。一般说来,感情越是真挚、心地越是纯良者,酒就越是香浓。我明明记得,万贵妃那酒曲放进去的时候,不过尔尔罢了,怎么如今倒是……
要说起来,就连她那酒曲,也非我自愿去取,乃是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横公酒的轶闻,派了身边宫娥将白日里正睡大觉的我捆了去,就是那么凑巧,被我撞上她“痰症”发作丢了性命。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将她临死前不知道是咳的还是呛的眼泪收集了回来。那时候年轻,还觉得游方在外的婆婆总有回来的一天,将这千古恶妃的眼泪酿一壶酒,到时候婆婆回来了就呈给她尝一尝,聊作她那几年苛待我的“回礼”……
却没想到,酿成后三百多年没有开封,倒是让这酒成了现在这样子。
带着满腹犹疑,我又轻轻抿了一口,仍旧是唇齿留香,满口悠长余味。
我将那酒瓶子摆到眼跟前:“倒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酒,原该换到酒壳子里装着的,现如今,倒是只能一夜就喝掉了。”忍不住开了封口再闻一闻那带着蛊惑的酒香。
“真是可惜,这酒要是能叫朱见深那小子尝到,只怕你就不止嚣张成化一朝了,起码也得给你死后追封个皇后。”
我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喝酒的人能看到眼泪主人的生平,这么香醇,该是有多深情起码是比那瓶自己碎在砖地上的香醇多了,她都成了皇后,没道理更深情的朱见深不给万贞儿封。
“姑姑怎么知道,我那酒酿出来,就不是为着给他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