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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芬子和堂叔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堂叔说:“那要听你爷爷一句话了,原来这几支枪还是他留下话才办的……”

宁珂一急,说出了一句自己深为后悔的话:“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缄口不语了。

宁缬在宁珂归来之前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她先是与许予明成双成对地出入,后来许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军营长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营的大『骚』动。很多人都认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且必定与那个胖胖的风流娘儿们有关——他们终于设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宁缬。宁缬只是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大笑,说自己正与老雕在松林河边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枪——她巧妙地隐下了凶手许予明。谁对于这个奇怪的案子也没有办法,最后有人将拘捕宁周义女儿的事透给了一个军长,军长立即勒令释放宁缬……宁缬平安无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神气。许予明返回后,了解到宁缬被捕后的每一个细节,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从此对她更是爱不释手,并从心里认定对方是人世间的一块珍宝。当时的许予明正好在东部城市有事,匆匆赶来,在大院住了半个多月,又携上宁缬匆匆离去。

但两个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恶声,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迹。那个兵营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怂恿一些散匪『骚』扰宁家。一天半夜响起枪声,好多只狗一开始狂吠,后来吓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乱』起来,几个持枪的比赤手空拳的人还要慌张,当家的堂叔急得两手奓着,跟李家芬子说话已是商量后事的口气……宁珂喝住了『乱』跑『乱』窜的人,将持枪的几个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断地咕哝给官军送信,宁珂不得不提醒他:“枪声就是最好的讯息,人家正想看我们的热闹呢。”

一夜惊扰终于过去。值得庆幸的是那只是一小股散匪。宁珂想不到这会给他的筹划带来一个大大的转机。堂叔亲自谋划起购枪拉人的事,一遍遍算计银两使费,还跑了几次县城,找了县长。县长是个满脸胡茬的油胖子,紧追着堂叔的脚步进了宁家,后边就是一大叠子礼品:绸缎、茶叶、银元……堂叔看了礼单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李家芬子却大大方方把单子收下,说这就是办民团的钱。

从道理上讲,未来的民团属于这一带乡民,且由官军代管。但实际上『操』办者是宁家,宁家将成为它的实际主人。宁珂在堂叔的应允支持下,一个人奔波起来——匆匆地去海港、东部城市,又与军营的人打起了交道。他这期间有好几次在妻子身边停留的机会,都因为手头的行程紧迫而放弃。他只在午夜仰躺着想一会儿綪子,最后幸福的微笑挂在嘴角,缓缓进入睡眠。

那个“学堂先生”偶尔来宁家做客。他是宁珂请来的“乡下名士”,博学而尚武;交往下来宁家的人都发现,这个人博学倒谈不上,尚武却是真的。先生不足三十,兵器样样精通,脸上时而流『露』一股杀气。不久宁珂就与当家的商量,聘他做民团教练,此刻的民团尽管只有几十支枪、三十多个人,但已具备雏形。训练就在北部山下河套子里,『摸』爬滚打,投掷、瞄准、队列等等,但大部分时间是围坐了听教官训话。

宁珂自从将队伍交给了“学堂先生”之后,就很少到民团队伍中去,而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外面。一大笔军火生意正在运筹中,这当中他终于回了一次队伍,见到了殷弓。他发现殷弓尽管对他十分满意,谈话中几次赞扬,但脸上始终有着难以祛除的阴郁。从殷弓那儿走开,他又回了一次东部城市。当踏上那个老式洋房破旧的木头楼梯时,两手都开始颤抖。他找到了那扇门,里面只留有淡淡的白玉兰香气。衰老的姑妈告诉他:綪子等不到他,就回曲家大院了——她在那儿等待自己的丈夫……

宁珂在有着昨日气息的新房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一大早又匆匆离开。他不能耽搁,只想赶回山区……

我的綪子!我该有一匹好马了,一匹纯种红马,骑上它驰骋原野。有人说:看,又一个浪子!你会说:看,我的夫君!

宁珂如果直接回那个大院就好了。可他心里挂记着那笔交易,就直接去了军营。他不知道离开这短短一段时间发生的巨大变故:那个充当民团教官的“先生”神秘地失踪了,接着上峰又下了一道指令,解散民团。宁家大院的堂叔正到处打听缘由,找宁珂,还日夜兼程去见了那个油胖县长。县长推说什么也不知道,满脸堆笑送了他很远……宁珂与一位团副过从甚密,他们正联手做事。这一次宁珂见到他,他好像有些慌张,脸『色』通红,一边让座披衣服,一边吩咐旁边的人添水,说去去就来。

宁珂喝着茶,并未想别的。待了没有十分钟,突然进来三个剃了秃头的士兵,其中的两个端了长枪,一个提着盒子枪,一下子围起他。

宁珂腾地站起。端长枪的上来就拧胳膊,被他甩开了。这时一边的人把盒子枪『插』到腰上,骂了一句:“妈的,想耍少爷脾气!”接着照准他的腮部就是一掌。他没提防这一下,只觉得一阵剧疼。他明白反抗已经没有必要,承受吧。他们拧住了他。

他被押着往外走时,看到那个副团长站在窗帘后边,全副武装,正注视着这边。

这是个早晨。

一天过去了,宁珂被关在一个石头房子中。这个房子顶多有六平米,黑洞洞的,镶了铁条的小窗上不时出现一张好奇的灰脸。窥视者的眼睛像黄鼬一样尖亮。他琢磨这是军营中专门关押人犯的地方,又不知道这种倒霉的建筑在什么位置。当时他被推来搡去弄到这儿,已经失去了方位感。但他知道并未走出军营。现在他一直想的是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军火交易败『露』。不过就他的公开身份而言,军方远不至于这样对待他,宁缬就是一个例子。这儿大概没人知道他与武工队的关系。民团的事情呢这更不成问题……一天一夜他都未合眼睛,加上一路的疲惫,这会儿真是倦得很。

大约半夜时分,他正在打盹,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卫兵提着桅灯,一个长官——他自称是军部派来的,专门处理此案。这个人细高个子,脸很黄,即便大热天也仍旧穿着厚军服,面孔十分严肃。他的口气还算和蔼:“宁先生受苦了。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早些出去,我们简单谈谈吧。”

宁珂倦倦地看着这人,内心却急急地判断——谈些什么

“简单谈谈吧,不谈是不行的。宁先生自然明白,自然爱惜自己……”

宁珂沉默着。

“……军火究竟弄到哪里”

“这根本就不必问。办民团是上峰批准的——请你去大院里把宁家的人找来吧,他们必须知道我在这儿。”

那人淡淡一笑:“算了吧。事情弄清楚之前,宁家不会有人来领你的,请放弃这个念头吧,宁先生。”

宁珂看上去仍是倦倦的。

“你能讲讲那个‘学堂先生’吗”

宁珂一下站起来。

“请坐下,不必惊慌,你不讲别人也会讲的,讲得一点不剩。但别人口中讲出的,不能算数。有人就是要听听你讲一讲。我们也不愿意这样,没办法,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伤了和气……”

宁珂听起来,这些话有点奇怪。他们后面好像有一只奇特的大手指挥着。不过他似乎已经明白那个“学堂先生”出事了。他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如果那样,那么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暴『露』无遗了。既然那样——如果那样——他也只好沉默了。

接着他再未讲一句话。

那人又反复劝导,掺杂着适当的威胁;见他始终不吭声,就叹息:“那我也只好离开了。不过在这种地方,我们也无法保证你能舒舒服服。除非上级有指令转移……在这儿我的话用处不大。”

他走了。

两天里无人打扰。第三天他又来了,仅是重复上次的一些话。因为宁珂只是沉默,他很沮丧,离开了。

每天送进的食物都粗糙得很:红薯、菜汤,再不就是糠窝窝。送饭人歪戴帽子,嬉笑着:“俺营长的狗吃的全是大肉!俺营长就是让你宁家的人给谋算了!『奶』『奶』的……”

宁珂这回明白了,他们仍对那个营长之死耿耿于怀——他由此推测那个风流情种在军营中颇有人缘,看来有一副侠义心肠;同时也不难预料,兵营这会儿正有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宁家的一个男人。

他估计得不错。这天半夜门被打开,接着进来几个打赤膊的家伙,其中一个胸脯上还文了青龙。这条“青龙”显然是几个人的头儿,也是死去的营长的左右手。他一口一个“给俺死去的老哥松口气”,还大骂宁珂是“土匪探子”、“杂种坯子”。对于第一个蔑称宁珂还算理解,因为官军有时就将支队与土匪混为一谈,甚至叔伯爷爷口中也流『露』过类似的意思;而对于第二种说法就绝对不能容忍。但听下去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奶』『奶』的,宁家的男人娶来那么多老婆,不生下个把杂种才怪!”

一伙人大笑,骂起下流话。宁珂头顶像被开水浇了一样。那种灼烫感是他极少经历过的。他几次想扬起拳头给“青龙”来几下。

“你小子以为自己是个‘少爷’就没人敢碰碰老子就是要老虎头上搔痒——土匪杂种,从实招来!”

一伙儿围着帮腔。“青龙”坐在木桌旁,说一句“招来”就拍一下桌子。后来见得不到犯人回应,就指挥旁边的人动手。

他们发出了由低到高的哀嚎——这哀嚎在宁珂看来非常奇怪——一齐上手把一个默默无语的人压在地上,揪他的头发,踢他的『臀』部,动手的人自己却要哀嚎。折腾了一会儿,又把他揪起来。整个过程他们都在哀嚎,好像正经历不能忍受的痛苦。

“别看你是个少爷,这回犯下了罪过,通了匪,就落在爷爷的手里了……”“青龙”一边折腾一边自语,好像在为自己寻个“根据”。

他的手在宁珂脸上身上『乱』捏『乱』掐,宁珂闭着眼睛。宁珂紧紧闭着眼睛。这样他就能望到綪子的脸庞。她在那儿凝视着,如一尊白玉雕刻;还有阿萍『奶』『奶』——『奶』『奶』穿着宽松的衣服在屋里活动,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她一定听到宁珂的呼叫了,转脸望着窗外,手中的一件孔雀烟缸摔破了。有一下掐得太疼了,宁珂的拳头飞速扬起,只一下就把毫无提防的“青龙”击倒在地。

“青龙”嚎几声,往上一蹿,不知从哪儿揪到一根绳子,接着就把宁珂捆上了。“我要把你拉到空里,吊当着收拾!我就不信弄不了一头犟驴!老二老三,准备树条子,给我细悠悠地抽打……”

他们仍然哀嚎,哀嚎之声阵阵加大。窗外已经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整个军营都在沉睡。狗吠非常遥远。哀嚎之声越响,他们下手就越狠——这时宁珂已被吊到了屋梁上,拉绳子的人为了显示膂力,一口气直到把人拉到最高处。这样手握树条子的人就够不到了,“青龙”又骂,让他放低一些。但宁珂的脚趾不能沾地,一会儿脸就憋紫了,他们这才放下一截。

他们每人握了一根树条抽打。刚才由于吊得太高,一下下都抽在两腿上,两条腿开始渗血。这会儿可以抽打胸脯、肋部,每一下都发出“嘭啪”声,火灼一样。一件衬衫破了,有了红『色』印痕。“啊!——我的……”宁珂刚喊出一声就咬紧了牙关。他用力咬,眼中险些涌出泪水。他成功地忍住了。那些神秘而苦涩的『液』体正渗进另一个通道,流入心中。那“啪啪”的抽打仿佛在催促它快速汇入那个地方。

“你这个杂种,说不说哩”

“青龙”摆手:“说也不听。今天给杂种先揭下一层皮来……”

他往手上啐了又啐,夺过别人的树条,又把他们喝远一点,然后用力抽打。一下一条血印。“嗯,杂种,杂种坯子好硬的嘴,就是不吭。嗯,你不吭,哼,你不吭,叫你不吭,嗯,嗯,嗯呀!”他往上跳着抡动树条,想抽打一下宁珂的脸。他跳了几下没有成功,喘得越来越重,后来竟发出了尖嚎:“老哥啊,妈妈,老哥啊……”

“青龙”住了手,趴在地上,像一头绝望的狼,张开的嘴巴真的啃到了泥土上。他在哀嚎,这是绝望的、悲凄的哀嚎。这号叫令人心碎。几个人过来扶他,他毫不理睬。哀嚎声渗入了泥土,传到了远处,引来了应和的声音:屋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山深处传来的野狼嚎哭。

午夜的嚎哭令人恐怖。整个军营无声无息。

“大哥,给他灌灌辣椒水咋样听说那是解痒的法儿!”

“中哩。捣弄去。多搁些辣椒,用石臼子砸烂,用粗布挤出水来,让它像血水一样红……”

“青龙”趴在地上,哭泣地发出命令。

有人咚咚地走了。一会儿又是咚咚的脚步,是铁桶扔在地上的声音。“来了,大哥看看中不,没有家什,找了个小油勺、小皮管子——得『插』在鼻子里不是咱以前没弄过,不得法儿……咳!咳!多辣的东西,唔唔……”

“青龙”爬起来,让人解下宁珂。“哎哟,这家伙瘦得一把鸡骨头,哪像个少爷!”“这家伙离娘儿们远些就胖了……闲话少说,灌起来看!”

宁珂睁圆了眼睛。这目光使几个人“咦”一声松了手。他想从他们中间挣脱,可刚一用力就疼得一脸汗水。几个人又把定了他。他们给他『插』上管子,无论他怎么屏气、吐、挣扎,他们都决不放手了。他清清楚楚感到有一根烧红的铁条从鼻孔那儿穿入。通红的汤汁继续灌进去,他已经没有呼吸的能力了。眼睛里有水溢出,那肯定是红『色』的水……

我转过脸去,害怕想到那个时刻。你走过来,非要看着我的眼睛不可。这种阅读是最后的温习,你为了看得清晰,不使那一层晶莹蒙上眸子。读到了什么什么有一种巨大的声音正从天边隆隆而来,腾起了一天的怒云、一地的尘埃。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没、席卷而去。这是全部的遭遇。不可变更吗不可,这是命运。

在这之前,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思绪的触角在舞动,裹挟了双倍的热情。回忆吧,闭上眼睛停止阅读,回想那属于我们的金『色』的、粉『色』的、罂粟花般的时刻。那时我们没有想到分离,一丝一念都没有。我们像所有人一样乐于误解,只顾没有尽头地汲取。夜『色』中,温吞吞香郁郁的夜『色』啊,我们不需要皎洁的月亮,无视那满天繁星。光明和梦想都装在心中,它和青春一样旺盛阔大,没有边际。那样的时刻啊,怎么会想到分离

我久久默读。我的感受是世间最美好最充实的,是通向永恒的想念。你不要拒绝,不要犹豫,留住我的默读。一个从大山深处奔波而来的浪子,他茁壮的乌发根根直立,如金属之弦。你的手掌抚弄它们,倾听铮铮之声。这种弹拨只有你才能够、才拥有,手法细腻而娴熟。你从未遇到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一个生命,如同自己的眼睫一样遥远。他有无法抚平的创伤,难以灌溉的焦渴,和铭心刻骨的思恋。匆匆而来,然后就像泥土一样沉沉落下,让青草在其上生长。

多么神秘的命运,它引诱了我,让我欣然前往。它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上,从此开始了可怕的期待。企盼与畅想、无穷无尽的愿望毁坏了我,把一切都『揉』碎了。它诱导我,把一个能够频频顾盼的生命之丝牵到了我的手上。它多么仁慈又多么残忍。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比得上诱『惑』的力量,我在预先告知了结果的境况下竟然走上了绝境。亲爱的,我的鲜花,我的『露』珠,我的羔羊,我的鸡雏!我就在你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渊。

我说过它太残忍了,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过程中就那么让你看着。你长长的内眼角令我『迷』醉,没有渗出一滴晶莹。真正的苦涩是流入心中的。你像个男人一样学会了掩泪入心。你多么温厚、安稳,你的缓缓的动作、会心的微笑,都让我永远地思念、想望、感激。我趁着走向尽头的这一段短途放声大唱吧,我的歌声啊,给过母亲,给过你,给过绚丽『迷』人的梦幻,给过感激本身。这真是一首感谢之歌,先是低低的,就像一个歌手在音乐奏起之前小心地调试,然后就放开歌喉,让它像河流一样倾泻。

我的声音会压住一切哀鸣。我的歌声是对恶的炫示、对丑的诅咒,是对母亲的大声礼赞。从赤身沾一片泥土沙粒、在大漠山岈上跳『荡』时,我就开始学唱那首歌了。人总要走向那一旅程,人总要在旅程上放开歌喉。满脚满腿的棘刺、血口,通红的『液』体、生命的汁水一滴滴渗出。你远远地伸过手来,伸来了。我从此什么都可以忍受——只是不要与我分离。

不,不,永远也不……那个时刻真的来到了吗有个声音提醒我它近在咫尺,就侍立一旁,先是等待,再有一会儿就狰狞而粗暴……我不愿流『露』一分胆怯,因为你的眼睛在看着我。

让记忆中的柔指再一次触碰我吧。我像一个老人在思绪『迷』茫中最后发一声请求。我嗅过玉兰和蜀葵特异难忘的香气,长恨绵绵。永久的饲喂是没有的,我记住了。你轻轻拢住了我的躯体,手指分辨着昨日的故事。那一次跌伤差点使我告别大山,当时我从一个陡坡翻滚下去,带动了一些石块,又从断了枝干的松树桩上划过。一直跌落到谷底,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就像我满是伤口的皮肤。脸上的伤痕很少,这大概为了在漫长的未来瞒下昨日。全身都结了瘢痂。那天深夜我从谷底爬出,感受着冰凉的秋风。狼尾草扫着我的脸,一天的星星随时都要垂落。我害怕被炽热的熔岩飞溅灼伤,小心地呼吸。有一条游蛇在旁边停了一瞬,然后又游向远方。

那个称得上悲惨的夜晚我就睡在草窝里。秋虫大唱,这些不知忧愁的生灵疯『迷』癫狂,最后感染了我。我竟然在一段时间里忘记了刺痛,不合时宜地想象着奇特的、尚未来临的一些友谊和抚慰。那时就坚信你在远方等我。于是有了欢乐和希冀,扫尽了悲伤。我甚至从那个夜晚起就看到了你的眼睛。它像黑紫『色』玫瑰苞朵,粉茸茸的让我想象的手指碰触了,颤抖不已。

像我,不该有什么畏惧和悔恨了——谁这样说过我能苟同吗我只想问你。

现在我又待在谷底,又是满身创伤,又是鲜血淋漓。几次昏厥,几次又醒来。我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兴趣和能力。是什么把我碰进了这条折磨之谷

请求之声越来越淡、越飘,像一片羽『毛』。这是生命告别之前的那一丝一绺——它中断了也就停止了……请求的声音不是俗声,它是最真实最迫近的声音。渴望。你在那么遥远的崖畔上站立——那是高原,你的裙裾又在风中抖动,让人想起午夜的海浪不倦的拍打。我的高原,我的未来和归宿,这一刻我是多么清晰地看到了你。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量,想挣脱这道深谷。尖尖的石棱在割我的筋脉,血一流,冷冷的蛇鞭就闪电一样抽在身上。它的哀嚎是阴间的哭泣,它的哀嚎是魔鬼的咒语。我要推开织成的蛛网,要站起来。

我最后想到的是奔到你身边。我哪怕迎来一次长眠,也要把头颅枕到你的腿上。手抚着你巧妙精致的膝盖,会香甜地进入梦乡。多少次了,这种演练没有一次是失败的。我笑着,有时发出了声音。你告诉,你悄悄藏了幸福,你喃喃叙说。世间哪里可以找到这么美的午夜之声它像一道潺潺流泉,像穿过了一片玉簪花的溪水,踏着月光走来。在它的环绕下我想起了美好的夏夜——河边洗浴、白沙滩上艾草旁的仰卧——大鱼嗵嗵跳水,它滑亮的丰腴的身躯真像我心爱的女人……艾草浪漫的白烟飘着散着,野外小蚊虫们近了远了。老爷爷的故事如河水汩汩流去,永不干涸。这是生的安慰,是人生的庄稼吸水拔节时发出的响声。“妈妈——妈妈!”不一定什么时候想起了热烫烫的牵挂,喊着,急着,爬起就窜。妈妈在不远处,一群女人围着谈着,声调缓缓。孩子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她抱住了他,拍打,抚『摸』,下巴有时搁上他圆圆的头顶……

你记得那样的时刻吗你能听到哗哗的夏夜之水吗

那么既有那样的时刻——人的早晨和夏夜,又为什么还要让人倾听哀嚎为什么为什么

在我的质问中你双泪长流。亲爱的,不要哭了。你的泪水就如同我的血汁,我知道它从哪儿流出。你的唇、眸子、睫『毛』,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也是这个世上的瑰宝。你会永存。就为了你、你所拥有的一切,我将改变自己、粉碎自己、溶化自己,我走进了任何人都恐怖的地方……你明白,我本来是很不自愿的。我是被爱所『逼』迫。

谁也没有感受到这么大的迫力。这是压迫,是泰山一样沉重的压迫。没有一种残暴的力量可以和你的力量相比。爱的催『逼』是最可怕的。

可是我爱你。我真实地爱你。我不知疲倦地、一丝一丝地爱你。我看着木槿花长久的疲惫的生育,深深地感动。木槿花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爱你,你是一株木槿。这会儿我稚嫩纯粹,走回了起点。我从第一步迈出,迈向最后一步。我咀嚼着生的甘甜,坚定自己。我爱你。你注视我的痛苦、欢乐,你由于没有听到呻『吟』而大惊失『色』。我爱你,你能在一个挚爱着的火热心胸跟前听到呻『吟』吗我只会沉默,沉默就够了,沉默很结实,它凝聚的东西很多。你理解我的沉默吗

一丝虚念,对奇迹的某种妄想安慰了最后的躁气。奇迹从未出现,可是人总要相信它。不,我郑重而坚决地告诉自己:奇迹是没有的,即便有,也不是我的。最后的焦躁与愤怒存在着,可是我有更强大得多的爱,爱你,而不是别人,就这么具体。

在温厚与清洁方面,你是一株玉兰;在辛劳与母爱方面,你是一株木槿。

“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看……”“奄奄一息了。”“把他的头扳起来,手扶住他的背,这样……”“那些王八蛋,这一回……”

像风中飘动的泡沫。各种话语都被一只筛子从空中筛下,变成了细细的屑末。但他一切都听得到。是什么干结的黏稠把眼睛粘住,他无法睁开,因而也无从判断面前的说话者。

有人用棉花蘸着水洗他的脸。眼睛洗了又洗,动作柔和极了,他猜想那是谁。他用了用力,睁开了眼睛。“啊!他可以了……”一声悦耳的叹息。他第一眼就看清为他清洗的是一个姑娘,穿了深黄『色』的军服,有超出常规的一双大眼睛,她竟然戴了一只船形帽。“军人……”他自语。对方点点头,含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围上来的都是男人,胡茬都很黑。

“你感觉怎么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军人问。

他一声不吭,倦倦地把脸移到一边。

他被痛苦地搬离了这张小床,移在一副担架上。后来又睡着了。不知抬了多远,又移上一辆车子。车子开得很慢,大概远远地驶离了军营。在颠簸中他又醒来。车内的人仍在议论,他想他现在可以听听明白——他们大概很看重他的伤。

“真不知怎么办好。如果他来了还是这副模样,那就麻烦。”

“别出大事儿,只要他能活着就有个推脱。怕就怕人死了,人死了老头子饶不了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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