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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骑马你好了吗”
阿萍要坐起,但几次都没成功。宁珂把她托起来。啊,『奶』『奶』身子轻成这样。她两手紧紧拽住他,又推开,让他站远一点,她要细细端量。后来她才让他坐在身边,一下下抚他的脸,梳理他的头发……泪水不停地涌流,她有多少泪水啊。
“我得知你病了,病得很重,人快不行了——他们说再不来连个面也见不着了,说你在病床上提出要看『奶』『奶』一眼。我不顾你爷爷的阻拦赶来了,一路上心扑扑跳,害怕是受了伤,他们故意说成生病……”
宁珂蹦起来:“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是……”他想说是有人为了把她骗来,故意想出这个可怕的、该诅咒的主意——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更多。他把许多许多话强咽下了,他害怕阿萍对殷弓及自己的同志有更大的误解。他吞吞吐吐说:“是……一点小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你看这不是挺好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奶』『奶』你知道『奶』『奶』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他们只让一位老大姐和王同志陪我,不让我离开这座楼房半步,不让我去看你。我后来决意要走,他们又说西边打得激烈,只等战斗一停,就把孙儿给我送来……他们大半是骗我!”
宁珂摇动『奶』『奶』的胳膊:“不,不,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们牺牲了好多战友——『奶』『奶』相信我的话吧!”
阿萍在宁珂大声回答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后来一声不吭了,只是看着。
宁珂觉得脸上滚烫烫地难受,躲闪着她的目光。
“珂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人捎个口信连个口信也没有吗我看见不少人在这楼里进出,他们只找王同志——都是你们的人。你该让他们给我捎个口信啊!你再不来『奶』『奶』这儿,『奶』『奶』就死了……真的啊珂子……”她擦去了泪水,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她紧紧搂住了宁珂,拍打着、抚『摸』着。当她问到曲府、问到綪子的时候,宁珂就站起来。
“怎么了珂子”
宁珂摇头:“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曲府的人了,没有见到綪子。”
“真的”
“我没有见到曲府的人。那儿出了很大的事儿,『奶』『奶』,做梦也想不到的……”
“孩子,快告诉『奶』『奶』吧,什么也不要瞒『奶』『奶』——珂子!”阿萍嘴角颤着,她猜想到了什么。
宁珂摇头。阿萍再一次催促,他才说:“曲予先生……被暗杀了……”
阿萍一丝丝坐下,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生,不过她在梦中有一次恍若坐在他的面前。她至今清楚地记得他那肃穆英俊的面容。他穿了金属般发亮的衣服,像是被水涮过一样淋漓着。不过他对她温和礼让到了极点,取了精美的糖果给她,还把一枚镶了宝石的戒指给她套在手上——这最后的一幕让她梦醒后有些脸红。多么怪的梦啊。她还记得梦中他与她怎样分手:轻轻道一声珍重,然后转过身去……为了验证这个梦,她曾小心地问过宁周义,那个曲府老爷是什么模样男人的简单描述让她吃了一惊:他的面容竟跟她梦见的人相差无几!这会儿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梦幻,惊得大气也不敢出。
宁珂焦干的双眼望着窗外——那儿正有一只棕腹啄木鸟落在桐树上,围着树干旋了一圈,难以置信地歪头端量着,直至飞开……桐树枯叶被风吹破了,让人想起街头那褴褛的衣衫。他转身看着『奶』『奶』,吐出一声:
“有人说爷爷参与了这件事……”
阿萍站起来:“杀害曲先生”
宁珂点头。
阿萍咬着下唇,飞快摇头:“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相信爷爷会那样他没那么歹毒的心肠。我比谁都明白他,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都知道……珂子,你爷爷死了也不会做那样不仁不义的事儿……”
宁珂愤愤摇头:“可他组织了平原那场大围剿,不知杀死了多少人!他杀死了我一千多个战友,爷爷走得太远了,将来没人会饶恕他的,他真的两手沾满了血!『奶』『奶』,你留下来不要走了,这儿有我和绪子,我们不让你跟上他——他成了平原的罪人……”
阿萍直直望着他。后来她两行长泪一直流到胸前:“珂子,相信『奶』『奶』的话吧,你爷爷不是平原的罪人!”
宁珂不愿再顶撞她。但不会同意她的话。他心里认定了叔伯爷爷已经是民众的敌人,是一个杀害多名战友的罪魁祸首……他甚至想到,有那么一天,当他与宁周义狭路相逢,他不会因矛盾踌躇而过分作难的……
……
宁珂回到王同志那儿时,这个络腮胡子已经有些不耐烦。宁珂问是否请医生给阿萍看看病对方一概不愿直接回答。宁珂又问,他才说:“我们对她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已经是全力而为了……”
宁珂被他冷冷的语气所激怒,禁不住说:“你们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健康,你们做得太过了!这是欺骗她;不客气地讲,这是绑架,是让她充当人质!”
“就是又怎么样”
“你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一位善良的人,这样做不是太残忍了点吗”
络腮胡子“咦”了一声:“是我们残忍我们至今没动她一根毫『毛』!是她自己绝食……她是什么人一个反动政客的小老婆——不久的将来会跟他们算账的!”
宁珂觉得自己隐痛之处被戳得鲜血淋淋。他握着拳头,几乎是吼叫般冲他嚷道:“不许你这么说话!你必须把她与宁周义区别开来!更不允许你侮辱她——听到了没有”
络腮胡子瞥瞥宁珂晃动的拳头,“哼”一声:“我有我的任务。我们不要吵了,回头我可以跟组织上谈;当然了,我要全面汇报的……”
“你汇报好了!”
“当然要汇报的。”
……阿萍总算进食了。这期间姑妈为她请来了医生,来人竟是那个鹰眼姑娘,她一见到宁珂就呆住了!宁珂不便说什么,只让她为『奶』『奶』检查身体。她说阿萍不要紧,只是身体太弱了,简直弱不禁风!从阿萍房间里出来,她马上把宁珂叫到了一个角落,没等说话就流出了眼泪。
宁珂安慰她,还谎称许予明一切都好,只是任务太繁重,请她不要牵挂,好好照料自己的事情,等等。
“可是我想他啊!他上一次走时说,很快就回来的,我等啊等啊……宁同志,你知道,我这样会毁掉的!”
宁珂无言以对。他在心里承认这并非夸大其辞:长此以往真的会毁掉……
这天他不止一次想到曲綪。他难以想象她目前的样子。“我的綪子啊!但愿你坚强一些吧,我们就快胜利了,我们的城市很快就要迎来解放的一天了!”
两天过去,宁珂不忍离开阿萍。她问孙子接下去怎么办就待在这所房子里吗是否可以回山区老家一次,与李家芬子住在一起还有,能否到曲府去一次呢宁珂如实相告:这是不可能的。
宁珂明白,组织上既然“请”来了她,是不会轻易放她走开的,除非到了她完成自己使命的那一天……
姑妈陪着她随意聊天。宁珂无比感激这个女人,心里总想,如果妈妈健在,大概就和她差不多吧
这一天姑妈告诉他一个消息:平原西部那场战斗开始了,殷弓的队伍已经与战家花园接火了……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斗,是殷弓长期运筹的一场殊死搏斗。宁珂激动得久久不语。他在想:怎么能在这儿观望呢他几乎是马上决定:迅速赶回队伍上去!他想找阿萍暂时告别,谁知姑妈马上阻止说:“别,组织上让我转告你,你要先陪阿萍『奶』『奶』。”
“那我什么时候回队伍”
“组织让我转告你,会有通知来的。”
宁珂失望到了极点。
五
这个严酷的冬天宁珂是一个观望者。他站在窗前看着大朵垂落的雪,无论如何不能遏制心头的痛楚。阵阵袭来的哀痛啊,让他几次险些病倒。他一直咬住牙关,不断叮嘱自己:你从最艰难的险地爬过来了,可一定要挺住;你知道明天在等待,那是个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只是眼下的确太难熬了,不能离开这座洋房,不能去看曲綪,尤其是不能亲自参加那场战斗。
这座楼房里除了他和阿萍『奶』『奶』,再就是姑妈和王同志了。鹰眼姑娘偶尔来一次,看看阿萍,主要时间与宁珂谈许予明。她不停地畅想和流泪,终于引起了那个络腮胡子的注意。他严厉追问宁珂:“你与那个女医生是怎么回事”宁珂答:“这是我们的事儿,对不起。”络腮胡子气得手指『乱』抖,指着他:“你要注意,你不能太放肆了!”宁珂觉得由这样一位粗俗的家伙充任上级组织派出人员,真是太窝囊了。他终于明白,这个人待在这幢楼中不走,多少有点看守的味儿——他想到这儿打了个愣怔,愤怒一下胀满双肋。
有许多话只能跟姑妈说了。老人家听到他不断的抱怨总是合手而坐,不加评说。只有他提出要回队伍上时,姑妈的脸『色』才有些严肃:“孩子,你不在,阿萍『奶』『奶』一天也待不住,组织上说,让她快快乐乐住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珂明白,如果宁周义出现在平原或山区,落在我们手里,阿萍『奶』『奶』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想到这儿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但什么也不想说。
他大多时间待在阿萍『奶』『奶』身边。那些匆忙的、不停奔波的日子里,他多么盼望能看上一眼『奶』『奶』。在那些间隙中,他只能靠回忆来安慰自己。『奶』『奶』给予他的太多了,他知道自己惟有用一生去报答。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待在她的身边……这是有幸还是不幸难以回答。他只是感到了无比的沉重,这沉重快要让他发疯了。他如何忍受、又如何向『奶』『奶』隐藏这奇特心绪
“珂子,你眉头总是皱那么紧,不愿和『奶』『奶』一起吗”
“不,『奶』『奶』,我有些想家了,想把綪子接来一起陪『奶』『奶』。”
“那就去接好了!绪子要在这儿多好啊!快些去吧!”
宁珂摇头:“这怎么行,小城不解放,我就见不到曲府的人了。我只盼着小城快些解放……”
“那边到底怎样了”
宁珂摇摇头。窗外大片的雪朵落个不停。大地一片洁白。厚厚的积雪把世界改变了模样。他总想这无言的大雪在轻轻诉说,诉说西部的战争,预言一个不为人知的结局。
『奶』『奶』也望着窗外。她想什么她凝聚的目光啊,她失神的目光啊。她在想那个人,那个招致了无限的爱与恨的强有力的男人。“等春天来到的时候,他会来这儿找我……不过那要等战争结束了那天,到两边不再积仇的那天……先生可千万别来啊!”她喃喃着,宁珂听了心里好难过。『奶』『奶』多么颖慧,『奶』『奶』原来什么都明白。
阿萍扯着宁珂的手,伏在窗前。她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心想这会儿抱着孙子跳下去也不会跌伤吧这雪好软好多,像一层棉绒被子。她抚『摸』他的脸,惊讶地发现眼睛旁边有了浅浅的一道皱纹。“哎哟,珂子!”他问怎么她再不应声。她把他的头扳在怀中,抱着他的肩头。“『奶』『奶』,放开我吧『奶』『奶』……”她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紧紧搂抱,拍打抚『摸』。她看着窗外突然飞扬起来的雪朵,浑身战栗。她自语:“领上『奶』『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知道你再也不愿见到爷爷了,你长大了。男人长大了就有一场争斗,谁也逃不脱这场争斗。你是『奶』『奶』的好孩子,『奶』『奶』一辈子再没第二个孩子。『奶』『奶』让你领上走,走到天边……当年你爸宁吉就骑着一匹大红马跑了,再没回来。我还能记得他的模样,他跟我要南方的一道名菜:醉虾。孩子,千万别忘了『奶』『奶』……”
宁珂在她怀中一动也不动。他再也不动了。那种浓郁的、十几年前的气息一下就让他捕捉了。小一点时,『奶』『奶』每天都要陪他睡一会儿,一直到叔伯爷爷踏上楼梯,不停地咳着进了书房,她才从他颈下抽出胳膊。她一直亲吻他的额头、脸颊和头顶。后来她温软的嘴又亲到了他的嘴上。那深长的亲吻使他很久以后想起来还要『迷』醉。深夜里,叔伯爷爷不在时他就跟『奶』『奶』睡,像一只小猫那样伏在她的肩上……直到有一天他唇上长出了密密一层绒『毛』,直到他一抬头瞥到『奶』『奶』那张羞红的脸庞。他再也不敢把头顶到『奶』『奶』胸前了。
往事在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一动也不动。后来他感到『奶』『奶』的手在抚『摸』他的脊背、捏他的手臂。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
“珂子!你长大了会不要『奶』『奶』了吗”
“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服侍『奶』『奶』一辈子!”
阿萍泪花闪烁,细细抚弄他的头发。他长大了,这头发乌亮乌亮,可是有些脏『乱』,里面竟然有一截小小的草梗。多么好的、泛着大小伙子气息的乌发,每一根都有些倔,在她柔滑的手掌下弹动。她仿佛听到了铮铮的、丝弦般的鸣响。她还记得许多年前为他留下的发型,她让他与那个城市里所有时髦青年一样,在头顶上留一道齐整的头缝。如今这条美丽的小路早已芜没。战争使一切都变得陌生和遥远了,如果没有战争,他会一直待在那间温煦的小屋里。她会为他铺展那薄而软的、蓬松的、散发着太阳味的被子。她那么喜欢那上面的罂粟花图案。只有按时为他晒晒被子、更换一下衣服,她才觉得这一天过得充实。她明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珂子在她心里常常变为一个粉嫩的、由自己刚刚生下的娃娃。她听着他那带着稚气的童音,心里就热烫烫的。她一生感到最为遗憾的,就是没能更早把这孩子领养过来。她愿意用『乳』房止息他的哭声,让他圆圆的脑壳印在胸前酣睡。一眨眼她发现一切都变了。清晨的第一道霞光透过窗帘『射』来时,宁周义已经到院里练剑去了;霞光投『射』在珂子枕旁,映出他白皙的面庞、那一溜眼睫;他杏红『色』的嘴唇在睡梦中轻轻活动。他这么大了,细长匀称的躯体在罂粟花被子下显出动人的轮廓。她坐在床边,实在有些忍不住,泪水几次要涌出来……她小心地掀开被子,又赶紧覆上。她在一旁卧下,倾听他细细的呼吸。他偎在她的怀中,蒙眬中寻找着、呢喃着。他含住了『乳』头,一只手环在脖子上,仍在沉睡。她一动不动地看,感觉那轻微的、幸福的吸吮。最后她的泪水终于洒在了他的脸上,他一下醒了……
“让战争快些结束吧!”她的手从他的乌发中抽出。
他抬起头,这双刚刚被洗了一遍的眼睛像孩童那么明亮。“『奶』『奶』,我要离开你一段了,我要回队伍上看看——哪怕就看一眼,你千万等我啊。”
阿萍不吱一声。后来她说:“孩子,我是为你担心,担心你磕着碰着……那一天『奶』『奶』真的活不成了。”
“可是我一定要返回,我不能再这么干等了。那边也需要我;尽管有人阻拦,可我还是要赶回去。我相信离最后的解放已经不远了,我差不多就是为这一天生的……眼下我待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宁珂急得两手捶打窗棂,脸『色』变得红涨。
阿萍没有办法,只得说:“那你去吧,『奶』『奶』怎么都行,我会等你。不过只求你一样,千万别磕了碰了自己,你答应『奶』『奶』吧!”
“我答应『奶』『奶』!等城里解放了那天,我和綪子来接『奶』『奶』……”
阿萍激动得牙齿磕碰,不住地重复:“那一天啊!那一天啊!”
有人咚咚敲门。门开了,是姑妈那满头白发……她向宁珂招手。宁珂马上看到她脸上难以掩去的笑容。他飞快地跑出。
姑妈扯着他的胳膊,一直把他拉到一个房间里:“珂子,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战家花园那一仗结束了……是个大胜利。战聪的队伍全消灭了,要不是出了内『奸』,四少爷就给逮住了……”
宁珂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他问:“内『奸』谁是内『奸』”
姑妈摇头:“以后会知道的……无论怎么,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胜利啊!下面就该解放那个港城了,听说金志现在已经慌了……”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我说什么也要参加最后的战斗!姑妈,你帮我转告一下吧,就说我在这儿快急疯了;还有,阿萍『奶』『奶』也同意我离开一段……”
姑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我跟王同志商量一下吧。”
“我一定要回去的!”
“商量一下吧!……”
六
宁珂原以为这是个不会来临的春天。他甚至有些绝望。当他眼见窗前的一丛桤柳发出青葱嫩芽、芍『药』伸开深红的枝茎时,忍不住心里一声惊叹。他在这个冬天刚刚有过一次长眠,任人摇动呼唤也不愿醒来。就让一个人在昏睡中迎接春天吧。
这天早晨飞脚突然出现在老式洋房里,让人难以置信。飞脚一见面就说他养胖了之类,有着不难察觉的虚伪。“听说你任务完成得不错呀!”他夸着,拍宁珂的肩膀,然后叼上那种粗黑的雪茄。这家伙总有抽不完的雪茄,谁也弄不明白他是从哪儿搞来的。宁珂问:“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完成了什么任务”飞脚把烟取下,故作震惊地瞪大了那双长溜溜的眼睛:“怎么这就是任务!”
宁珂告诉他:如果再不回队伍,他就会病倒的,这一点也不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