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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脚坐在一把大太师椅上,有滋有味地吸烟,不停地微笑。这样直有一刻钟,他才突然说:“我今天就是领你回去的。”

“真的”宁珂呼叫一声。

飞脚伸长手臂把他按坐了:“小城快解放了,你想那边有多少事情要干!洋房住不成了,这一下咱都没有时间了。形势发展得真快啊,比预料的快上十倍。华东眼看全解决了,港城这边拿下来,海北和京津一带都受影响!敌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

宁珂真是从未有过的欣悦。他此刻觉得飞脚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油滑了,反而感到对方如此机智灵捷。他问起战家花园一仗的细节,飞脚从头讲起,讲得眉飞『色』舞。他对后来开进平原的三支队时有贬损,说堂堂一个支队,连几挺像样的机枪都没有,光知道吃老百姓送去的咸菜猪肉玉米饼,打仗是不太行的。宁珂听了有些不舒服,几次想打断对方的话,向他指出:没有三支队的开进,战家花园一役就要大大推后!但他还是忍了。飞脚说殷弓的队伍是整个华东的常胜之师,将来还要打到江南,那儿非常需要这样一支队伍……宁珂特别关心的还有战聪的下落,飞脚一拍膝盖:

“王八蛋!他跑到了省城,等着吧。这都是因为出了内『奸』。内『奸』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东西……”

“谁是‘内『奸』’”

飞脚把烟蒂狠狠踩了:“就是李胡子。这个土匪坯子从来不是个好东西,殷弓对他太信任了一点,结果吃了大亏……对这样的人绝不能饶恕!”

宁珂吸了一口凉气。他马上回想起与之相识以来的全部细节,特别是在曲府相处的日子。对那个豪爽畅快的人物,他从未有过品质方面的疑虑。而且更令他震惊的是,支队长期以来与李胡子保持紧密联系的,就是飞脚!殷弓对李的一些看法,也主要受飞脚影响。眼下的飞脚却是这般态度……他想知道的是一些细节,飞脚不愿多讲。他太关心李胡子了,再三询问,飞脚才说:

“你想想吧,我们的队伍把战家花园围得铁桶一般,直围了二十多天。这时候三支队就驻在西面,金志不敢出门,战聪也别想突围。李胡子做内应,战斗的胜利是把里攥了。事实就是这样。打响以后还顺利,尽管是场硬仗。战家四少爷不是个含糊的主儿,他手下的人比得上正规军。他们往北突围,这是想借海边丛林跟我们转;后来没成,又往南。这一回好险。战斗打到十几天上,双方伤亡都不少。战聪决心往南拼到底,我们的队伍死咬住不放。这时候第三支队往东杀一枪就棒了,可惜他们没那个主动『性』儿。还好,有殷司令撑着,饺子馅儿总算没漏。这当口到了关键时刻,李胡子对战聪变脸了!他们虽然人手不多,可钻进了当心去,一动家伙,战聪的队伍就『乱』了营,突围的势头一下就完了……”

宁珂听得激动,『插』一句:“这么说李胡子起了重要作用啊,你怎么说……”

飞脚骂一句:“狗娘养的!我是说后来。后来战斗眼看结束了,战聪生擒是铁定的事儿,包围圈越来越小。可惜咱的队伍没几个认识那主儿。天快黑了,李胡子该把战聪逮起来,因为最后时分是他的人把四少爷几个堵回了战家老宅。谁知道后来李胡子领一伙人往南去了,一直冲到最南边——我们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哪想得到是他亲自领人护送战聪逃跑呢!”

宁珂听得目瞪口呆。他有些口吃:“这是,真……真的”

“当然!李胡子人也回来了,他主动向殷弓说的……他说四少爷救过自己的命,那是个好人。说最后那一刻他想:这一回逮到了战聪怎么也不会让他活着了。这一来就等于是自己亲手杀了他。这么一想,干脆把天大的事儿一人承当,放人一马,回来认罪啦……这个王八蛋!”

宁珂久久不语。他这一次完全相信是真的。太可惜了!他在心里为李胡子惋惜……他说:“还好,李胡子总算没跑,他敢作敢为,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会怎么处理呢”

飞脚瞥宁珂一眼:“你说呢”

“我……”宁珂思忖着,“当然要按纪律处分。上级会决定。他也是有贡献的人,加入队伍以来打了很多仗……”

飞脚脸『色』阴沉:“我们一直很信任这个人,对他都是坦诚相见,曾经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还记得他以前到战家花园吗他在那儿住了很久,什么事也没干。说不定那回他与四少爷有过什么约定哩!还有,那一次宁周义策划的那场大围剿,我们打得多惨,死了一千多!李胡子呢到东部城市去了,而且一走不回。谁知他到底干了什么……”

宁珂听懂了。就是说,飞脚在从根本上怀疑李胡子!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推断,因为太耸人听闻了。多么可怕啊!他绝不相信李胡子会参与什么阴谋。无数辩词在心中浮动,他急得脸『色』都变了。

飞脚冷笑一声:“我们会搞清楚的。殷弓把情况向上级做了报告——他不想自行处理这个事,要知道他们还是‘拜把子兄弟’。上级很快做出了决定。李胡子要离开队伍了。走之前他突然提出要找干娘辞个行,办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让殷弓给他几天宽限。殷司令答应了,并不担心他逃跑……不错,日子到了他就回来了,殷弓只得按照上级命令办……”

“到底是什么命令”

“以后再说吧。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宁珂有些紧张:“他离开队伍了吗我回去能见到他吗”

“恐怕很难了——再见到这个人很难了。”

关于那场战斗和李胡子就谈到这儿。飞脚重新燃上一支雪茄,目光更沉了。他没法躲闪这目光,心里直觉得有点奇怪。又停了一会儿飞脚问:“你那个阿萍『奶』『奶』怎样了”宁珂答:“很好。”“嗯,”飞脚站起来,“领我看看好吗”宁珂只得点头。

在阿萍『奶』『奶』屋里,宁珂把飞脚介绍了一下。飞脚主动伸手握住了阿萍的手,久久不放:“我要领宁珂同志回去了;不过我们不久还会见面的……”他放下她的手。宁珂舒了一口气。

走出屋子,飞脚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多大年纪了好年轻,养这么嫩!”

最后一个字让宁珂不能容忍。他觉得牙齿胀得痛了一下。他们相挨着往前,沉默了许久。后来飞脚站在走廊上,转身说:

“我们明天就要赶回去——先回南部山区县城……”

“为什么”

“宁周义被我们逮到了,十天前的事儿。他总算回老家来了,来找阿萍吧我们伏击了他……现在要组织一个‘巡回法庭’,殷弓让咱俩参加。”

宁珂的心怦怦剧跳。他担心这巨大的轰击声让对方听到。“啊,是这样!”他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飞脚的目光扫在他的脸上,很快就把他灼疼了。

宁周义被囚在山城一座大宅院里,已经十天了。从这儿往西北二十华里就是宁家祖居老宅,这之间隔着层层雾障。宅院四周都有士兵把守,他们无声无息巡视、轮换着岗位。他很感谢他们给他这安静。他每天在一棵刚刚发芽的石榴树下打拳,有时也练练剑术——没有剑,就用一截树条代替。

十天里几乎没什么重要人物来过。他预感到那一天终于『逼』近了。“也好,”他自语,“我也实在倦了……”他已经多次让士兵的头儿转告一个请求:见见阿萍。

没有人告诉他行还是不行,也不回答阿萍现在哪里。他知道这种无聊的枯等也许很长,也许已不需多少时日了。他压根儿就没抱生还的念头,也知道对手绝没有那样的雅量。

第十三天上他被告知,他最近将由临时组成的“巡回法庭”审判,那是决定命运的时刻,请认真准备一下吧!这消息起初使他心上一震,因为对此毫无预料。他曾设想过两种结局:一是押解到一个僻远处,等战争结束时做一彻底清算;二是在当地草率处置。两种可能他都将坦然应对,并不存其他奢望。但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是小儿把戏!”他知道这是一个过场而已,真正的判决其实早就产生了。他在这一生坎坷中,将对手的脾气已经完全『摸』透了。他现在觉得有趣的,是要看看由哪些人组成这个“法庭”。

留给他最后思虑的时间够长了。可是他实在不愿想得太多太累,也不愿因此而引发过多的伤感。因为所有的一切这些年里早已想过了,尤其是想到了这样的结局。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抵御春天蓬勃而来的气息带来的怅然。石榴叶片柔嫩极了,小小芽儿是火红『色』,让他直直端量了十几分钟。

最牵挂的还是阿萍!

离开省城时女秘书哭了。她把脖子上那条方格男式围巾摘给了他。他们轻轻吻过了。女儿宁缬很多天未见了,他在她楼上的房间徘徊许久。那只胖猫仍睡在楼梯口上,他抱起来,在它睡眼惺忪的脸上贴了贴……这样从头想过一遍,最后的思绪又停留在宁珂和曲綪身上。他对他们一起去省城那一次记忆犹新,尤其记得起綪子那羞涩的浅笑。

“让宁珂陪阿萍『奶』『奶』来一次吧,这是我惟一的请求。”他对看守说。

……飞脚几乎不离宁珂一步。从东部城市到山城,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宁珂不记得说过什么。他觉得脑海里一片茫茫,他抬起眼睛,前面似乎也是一片茫茫……飞脚对他说什么,要很费力才能听明白。“……这是很艰巨的任务。殷司令让你参加,是对你最大的考验和爱护。”宁珂极力想着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几次想说:

“难道我不该回避吗”

他没有说出。一个革命战士有什么不敢迎接、有什么不能战胜的他紧紧咬着牙关,快把牙齿咬得粉碎。他最不敢想的是面对那个白发苍然的人时,他将怎样。他更不敢想这件事的结果、它对阿萍的致命打击……“可怜的『奶』『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巡回法庭”组成了。除了他和飞脚,还有五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三个上级组织派出的工作队成员,一个行政专署干部,一个当地县委负责人。飞脚向他们介绍宁珂,除了说他是支队副政委之外,还特别指出他与被审判者的特殊关系——“那个人是他叔伯爷爷!”宁珂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炸雷那样,整整在耳畔轰响了九下。但他坐在那儿,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

首先是书记员报告情况:审问的程序。有人指出,鉴于该人物的特殊身份,上级指示关押过程中不准体罚;公审大会可以开,但要警戒严密,防止有人破坏,也不允许群众上台动武。对宁周义的及时判决,将会对一大批顽固与人民为敌的核心人物产生威慑,也是最好的一次教育;是对民众的极大鼓舞。宁周义是平原血案的制造者,又是几十年来在山区平原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所以在当地解决他的问题实属必要……

会后宁珂忍不住,还是问了飞脚一句:“……会怎么判决”飞脚反问:“你说呢”

宁珂答不出。但他隐约知道那个答案。他又问:“殷司令怎么说”

“殷司令会尊重巡回法庭意见!”

宁珂不再吱声。他想自己预感到的那个答案不会错的!

“巡回法庭”第二次开会,同时也是公审之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会议主要确定步骤、分析公审当中可能出现的情况等等。会中书记员提出了宁周义反复要求的一个事项:见见阿萍。

宁珂受到了极大震动。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他好像不假思索地说:“应该满足他的请求……”

飞脚出乎意料支持了他,但却认为要在审判之后……

这是春天里最糟糕的一个天气。由于这个反常的气候,许多人会长久地记住这一天。从黎明前开始飘雪,太阳一直隐在灰『色』的苍穹后面。上午一开始,大地就被一层薄雪覆盖了。老县衙东南面的广场上站了黑鸦鸦的人,一会儿头顶都挂了白。台上围了几道席子,一溜白木桌,桌前坐的就是“巡回法庭”的人。无数的士兵站在会场的近处和远处,刺刀闪着银光。人群一会儿就像海浪一样涌动起来,奇怪的是没有人被挤倒。每个人都像风中稻菽那样晃动,伸长了脖子。那个人被两个士兵搀着上来,人群一齐吐出一口气:啊啊——!

控诉者一拨一拨上场,泣不成声。这些人大都不认识被控诉者,所诉说的罪行也大多与之无关。只有那次围剿被反复提起,不知何时已被命名为某某“血案”。宁周义嘴角偶尔闪过一丝冷笑,有人就喊:“打啊,打啊打死这个恶霸,他笑哩!”当然有士兵阻止人冲上台来。原来有相当一批民众把宁周义当成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恶霸”……公审会直开到中午,雪粉一直不紧不慢飘洒。“巡回法庭”的人当场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反动官僚、某某血案制造者宁周义死刑!

白木桌前的一溜人中,有一个脸『色』变得苍白。飞脚紧盯着身旁这个人……宁周义面无表情,后来缓缓转身看了看桌前的几个人。当他的目光触到那个脸『色』苍白的人时,立刻充满了慈爱……

就在这一瞬间,宁珂在心里作了个决定:不能让阿萍『奶』『奶』来这儿了,这样对她太残酷了。

宁周义在行刑前反复提那个要求,宁珂只得自己去见他了。两个人似乎都很平静。宁珂没有注视他的目光。他再一次微笑了:“珂子,阿萍在哪里”“她被我们招待得很好,我刚从那儿离开……放心吧,我和绪子会服侍她一辈子。”“她不能来了吗”“是的。”“那就告诉你李家芬子『奶』『奶』吧,不过要等一等……”宁珂点头。

再就是沉默。宁周义想抚『摸』一下宁珂的头发,他闪过了。宁周义赞扬孙子几句,他没有听清。他的耳朵突然发出了尖厉的鸣叫……但最后一句他还是听到了,禁不住往后跳开一步:叔伯爷爷竟要求由孙子亲手做最后的事情,说自己最信任的还是我们宁家的人……

……午后一时左右,雪停了。在强烈的太阳光线下,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押走了宁周义。

宁珂没有随人群去那条大沙河边。飞脚也留下来。对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因为他在捕捉那声巨大的轰鸣。他闭上眼睛,于是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躯体缓缓倒在河沙上……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游泳,亲眼看到的叔伯爷爷那完美无缺的躯体……李家芬子跪在染红了的沙子上。

午后三时,宁珂已经在返回东部城市的路上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山地,并发誓一辈子也不回这里了……暮『色』笼罩之前,他已经坐在了阿萍『奶』『奶』身边。

她吃惊极了:“孩子,你病了吗看你的脸、全身的汗……”他已经在路上想好了应说的话:叔伯爷爷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一场战斗中中了流弹……李家芬子赶去处理了后事。

可怎么说得出口呢他处在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午夜来临了,阿萍有些惊惧,一会儿满脸都是泪水。宁珂横下心,终于把事先想好的那番话说了……

阿萍昏厥过去。

姑妈披着衣服赶过来,隔壁的络腮胡子也来了……鹰眼姑娘被匆匆唤来,一会儿她的父亲——老医生也赶来了。

……

半月之后阿萍勉强可以坐起。她对宁珂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了——回南方老家去了……”

“阿萍『奶』『奶』!我不让你走,我离不开『奶』『奶』,『奶』『奶』也离不开我!我们不是约定好,让我和綪子服侍『奶』『奶』一辈子吗”

“那个约定不作数了……”

宁珂的泪水哗哗涌出。他跪下:“『奶』『奶』,我和綪子求求你了,『奶』『奶』……”

阿萍一身白衣坐在那儿,凝住了似的。窗外一株栀子花开放了。她盯着它,无论宁珂怎么呼叫,她都像没有听到……

你骑在白马上,松松地扯住缰绳,看着你的远方。由于神往,你的身体往前倾去,最后稍稍离开了一点鞍子。一匹多么羞涩的马,它驯顺而善良,你们的眼睛是一样的。闪闪发亮的缎子般的衣装啊,辉映出你的笑靥。我只能用思绪追逐你、依偎你,做一生伴随。嗒嗒的马蹄啊,一直冲向崖畔,你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黑紫『色』的蝴蝶花。

妈妈把我的手交给你,你瞟一下,领着一个怜悯走开。我在午夜里饿得不能入眠,你就开始饲喂。圆圆的头顶搁了下巴,它轻轻地、一丝丝地碾压。到后来你吻我的额头、眼睛,低声欢叫一声:就像刚刚看清了什么。

从那时起我懂得怎么呼唤了。我要这样呼唤着走进遥远之地,把什么藏下……永远也不要宽恕,永远也不要。我从捡起那片枫叶的一刻,就被一种颜『色』渍透了。那漫过了无边原野的秋『色』,那回响在天际的歌谣。谁能把这片秋野走穿谁能拦住崖畔上那匹白马

直到白发染了双鬓,我才悟想出一点什么,一个男人的奢侈。足够了,你被磨损的手捧在胸前。全部的奥秘就在这儿,在翻腾于心中的感激。你给了我生命,你饲喂过我。人没有第二次了,就像不能第二次出生一样。我是你睫『毛』上悬起的一颗泪滴……

我先自离去,因为我怕跌落下来。太阳从崖畔上升起,蝴蝶花化为『乳』雾,我将开始消失。当你悲酸难忍之时,我会有许多兄弟。你用温温的、微微的呼吸吹拂我。我险些顺着你秀挺的鼻梁滑下,在起伏庄严的山岭上跋涉……这丰腴的永不贫瘠的丘壑之上,我愿用尽自己的全部生命。舍上,溶化。我想用生命给你润泽。

你是我的母亲、姐妹、爱人和挚友——这一切相加的重量和恩典。你给我的喜乐足可享用一生。在纵横交织的向往与禁忌之间,我只剩下了可以稍稍移动的方寸之地。可是我仍然拥有巨大的幸福。你给我勇敢和近乎孟浪的气概,于是我加快追赶的脚步,在曼陀罗使人『迷』醉的气息中忘掉死亡。我终于明白,人是为死亡而生的。

曼陀罗花就像死亡那么美丽。它肥硕浓烈的壮叶和粗枝、富含白『色』汁水的生旺之躯,特别是散发着奇幻之味的喇叭花,都让人想起白亮如银的月光之地、想到使人闻风丧胆的美丽丘岭。我思念你,一遍遍思念,淌下了轻浮而永恒的泪水。我在月光下幻想明天和昨天,尽情低『吟』,一个人走向空空如也的崖畔。我企图踩在黝黑的蝴蝶花上,宁可挨上蜘蛛的咒语。可一切都是白茫茫空『荡』『荡』,什么愿望也不能交还。啊啊,这可爱又可怕的秋天哪,这没有其他花束、只有曼陀罗的季节啊,这把人熏制成白痴的秋之气息啊,你快来搭救和训导,把我扶上白马吧!

你的眼睛回视一下,恩赐了我。从春天到秋天,总是隔开了一个火热烫人的夏天。没有夏天,地上就没有果实。我的饥饿啊,永不餍足的年代啊。领上我的手,像母亲一开始交还那样。母亲忍痛离去、舍下、交还,是因为你不可替代。我将永远跟随。当秋天的月光布下一地莹粉时,你在窗前看到的那个赤足少年、那个胡茬黑旺头发芜『乱』的中年,都是我了。

我直盯盯望着。

你回忆不可饶恕的背弃、出卖和欺骗,那就是我了。太爱了,爱到极致就走向了荒谬。我想依托火热的希冀去赎下什么,天真了三十年。步入中年,季节也正好到了秋天。再一次回顾吧,回顾那些时刻,回顾雨天与雪天,回顾你牵上我的手,一起奔走和歇息的年代。这时的崖畔上青葱如故,西风如故,太阳还会升起,牧歌声震四野,无边无际的海浪上,白花层层绽开……

怜悯不会白白抛却,它牵回的是祭献与牺牲。我认识了这一点,洒下热烈的泪水。你再也不会失望了。接下去的日月就是深入挺进的春天,太阳和你的眸子一齐闪烁。是的,我不能舍下,不能待在崖下,我将飞升。

因为我还远远没有报答。我追逐的结果就是告诉你并恳求你。你的手啊,被劳作磨损得有些粗糙的手啊;你的眼睛啊,你的像湖水和墨菊般闪耀的眼睛啊;你的双唇啊,你的挨上我的额头我的眼睛的双唇啊……这一切都不会随着落日消失。它们挨近了,我才能永生。我要伴你寻找新的黎明。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时,我跳下了你的睫『毛』。我从你大理石般的颊上滑下。人们都在晨光中看到了你的两道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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