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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缬惟一惧怕的人就是父亲。因为这畏惧,只要宁周义一回家她就要找个借口出门。她有时说要跟人学画、学琴,甚至是学拳术;有时又说要去找人学洋话、学马术、学黑白棋,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学会。有一阵宁周义因为大半时光都是在家里度过的,宁缬就说想母亲了,然后真的回了山里的宁府。在李家芬子身边的宁缬是绝对自由的,她既撒娇又撒野,母亲对这个长年不在身边的亲骨肉不知怎样疼爱才好,已经顾不得忧愁。她夜里『摸』到女儿的睡床边抚『摸』她,她就嚷:“痒死了烦死了!”李家芬子拍打她,有时在旁边搂她一会儿,她索『性』用被子蒙了头。母亲抚弄着她说:“我孩儿大瓜一样滑胖,我孩儿吃下了什么山珍海味啊。”宁缬在被子里大声叫道:“谁都喜欢『摸』我。男的说我是大老虎呢!”

在宁府期间,她几乎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一个是护卫宁府的那帮士兵的头目,一个是活动在半岛地区的宁珂战友。卫兵头目骑大马穿皮靴,在马背上驮着宁缬往河滩茅草地上跑,结果惹出了极大的怨愤。有一天河边林中打出了猎枪霰弹,两人虽然毫发无伤,还是把他们吓了一跳。护兵头儿后来得知宁缬与另一男人的关系时,就提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了结办法:决斗。结果在河滩丛林后面真的发生了一场残酷又洋派的杀戮。那一天宁珂正好受叔伯爷爷之托去老家找姑姑,得到消息一起往出事地点跑。他们刚刚跑到林子边上,就听到了一声钝响。穿过林子,发现卫兵头儿躺在那儿,额头侧面有一个小小的血洞,整个人像睡着了一样。

另一个男人就是宁珂的战友。在宁缬所有风卷残云般的情事中,惟有这次爱恋显得深刻非凡。她因为这个男人,死活不听宁珂规劝,绝不离开宁府。而这个男子是那支革命队伍中数一数二的情种,无论多么正气无邪的女人,只要与之相处一会儿就由不得要心动。他这个人与其说是风雨年代的战士,还不如说是一个烽火恋人,更宜于慰藉战场上那班凄凉的心情。有一个女首长听说了他的一些事迹,半信半疑地要亲自考察一番,结果同样坠入了情网。“如果他能够再坚强一些、如果他具备一定的理论素养,那就更好了。”事后女首长这样总结——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宁缬每次与决斗中胜出的男子在一起,总要让他的一身伤疤吓住。“老天,这青一块紫一块的,你受了多少磨难啊!喂,女首长好吗”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他。他使劲绷着嘴唇:“首长哪儿都好,就是嘴里有一股死老鼠味儿。”宁缬哈哈大笑。他严肃地说:“我们是讲究‘下级服从上级’的。”宁缬说:“大概有了你,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爱别人了。”他对这个丰腴的肉体感到一阵阵的惊诧:火红的肌肤一天到晚热腾腾的,就像刚刚出锅的发糕;粗粗的长腿毫不显得臃肿,『臀』部极像一匹骒马。他说:“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可我还是得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好东西。为了你,除了革命之外我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宁缬瘪瘪嘴:“就拿‘革命’交换不行吗”“别胡闹了,这怎么行!”他一挥手断然拒绝。

宁珂的战友说到做到,后来是因为一个突来的任务不辞而别的。为此宁缬痛不欲生,一遍遍质问宁珂人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侄子藏了起来宁珂说那人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的,到底去了哪儿谁都不能说,因为这是革命的秘密!“我恨死‘革命’了,我跟你们势不两立!”宁珂冷冷地看着放『荡』的姑姑,说:“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反动吧!”宁缬吐一口:“呸!”宁珂再次劝她快些回到城里,并用叔伯爷爷的威严压制她,她却始终昂着脖子:“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宁珂明白,姑姑这一回真的是无可救『药』了,也稍稍有些感动。

宁珂那一次失望而归。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竟是他和姑姑的最后一面。后来战事吃紧,宁珂到了队伍上,一直在山区和海滨小城之间奔波。这期间他连宁周义和阿萍『奶』『奶』都极少见到。一年之后,他听说宁缬失踪了,跟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什么人去了南方,音讯全无。他再次惊异于这样的事实:南方对于宁家好像有着神秘的吸引,他们竟然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那儿,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宁珂作为宁吉的儿子,一个破落之家的少爷,他的一生常常陷入矛盾的思绪之中。他不知道最初该留在李家芬子身边,还是跟从一路风光的叔伯爷爷走开。从此命运急转直下,他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了。当他最后遭遇了非人的折磨,不得不在漆黑的角落里日夜沉思时,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字:“如果”——如果不是有那样一位『迷』恋传奇、不得安生的父亲;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一场大火;如果不是有那样一位了不起的叔伯爷爷……他发现在命运的链条上,所有的环节都像事先铸造好了,它们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仿佛从出生的那天起,一切都被神灵之手仔细而机巧地安排过了,他只是依照一种既定的道路走下来。

宁珂的磨难大致一分为二,以半岛地区的政权更迭为界。战争年代虽有几次死里逃生,但大致还是一波三折地过来。对他摧残最厉害的一次是被捕:在牢狱中,敌人对这个献身革命的少爷格外凶狠,如果不是最后叔伯爷爷出面救助,他肯定要命丧九泉。就是那一次,他算好好领教了什么叫做“动刑”,知道了灌辣椒水的滋味,知道了两个壮汉会怎样轮换抽打一个吊起来的男人。那真是生不如死。但尽管如此,在军队进入半岛首府、轰轰烈烈开进海滨小城的前夕,他受到的致命一击还是叔伯爷爷的被捕。他的一生有一半是系在这个人的身上,而更可怕的是,自己命中注定了要站在与之敌对的营垒中,彼此相互痛惜却又无可奈何。他那时候已经是一个胜利者,而宁周义正等待宣判。

宁珂那一次参加了对宁周义的决审。他知道上级如此安排的深意。在对一个儒雅老人的生死之决中,其实潜藏着更为残酷的另一场验证。整个过程中宁珂脸无血『色』,生不如死,因为他的脑海里最无法排除的就是阿萍『奶』『奶』的面容。他在心里哀求,祈祷上苍保佑这个女人。他知道宁周义手上沾有鲜血,这个人绝无生还的希望。最后的一天,宁珂发现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他永远不会忘记宁周义在押赴刑场前一天的面容:安详、慈爱,像看一只小羊一样望向他。他们被应允有一场谈话,但他觉得这时口腔中的每一个字都重得吐不出搬不动。他惟有一个心愿,就是战友们在最后的时刻不要用粗鲁的方式对待这个老人。

他相信自己的一部分都随着那一声钝钝的枪响分离了,死亡了。刚刚镇定下来他就想:怎样再见到阿萍。他愿以自己的余生来侍奉她,与她待在一起,永不分开。他作出了这个决定之后连自己都怀疑,怀疑神灵能否给予这样的恩赐。结果不出所料:阿萍选择了南方,回自己的出生地去了。又是南方,它收留了宁家的一个遗孀。

对宁珂来说,除了一场胜利带来的欣悦,再就是爱人给予的安慰了。也许最后真的是曲綪给了他生命的慰藉。仅仅是有了曲綪,宁珂才相信今生忍受的任何磨难都是值得的。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的战友、那个叫殷弓的司令员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当对方知道了他这段婚姻之后说的——那意思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清晰地表达过,也许只是他的心灵准确无误地捕捉了而已——“一个人竟能享用如此的幸福!你必会遭到报应的,因为这太过分了!”他好像看到殷弓因为这一句诅咒而浑身颤栗,脸『色』发青,那对薄薄的嘴唇都变得乌紫。他当时被触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深刻的理解。他实在是被浓浓的爱意给淹没了。当年结婚是需要组织批准的,这使他在期待中变得愈加幸福。

他和曲綪的结合既顺理成章又颇为偶然。如果不是那一次使命之行,不是那一次神秘的造访,他怎么也不会结识海滨小城的曲府。满眼的喜悦和惊奇不知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这座小城太美了,整个曲府像这座古老的城市一样焕发了青春。在与曲予老爷愉快交谈之后的一个下午,他一个人正在园中小径上徜徉,一抬头,看到了花圃中一高一矮两个女子。那高个子姑娘让他不敢盯视。他装作去看天上的彩云,把头转向一边。但后来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地瞥了一眼,然后慌慌走开。在一个侧门那儿,他差点与一个男仆撞个满怀。“哦,我打听个事儿,那高个子姑娘……”男仆说:“她是小姐嘛。”原来那个让人再也无法忘怀的女子就是曲綪。回忆那个场景,他总觉得那会儿看到了一只洁白的鸽子:全身没有一丝污痕。空中有淡淡的、簇新的白玉兰的清香。

他与曲綪结合了。组织上让他们在东部城市的一所陈旧的木楼里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刻。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后来就是在同一座木楼里,有人设计诱捕并软禁了阿萍『奶』『奶』,从而让宁周义踏上了不归路。

海滨小城解放之初,殷弓和他成了最繁忙的人物。但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部门了,殷弓仍然是驻军的头儿,而他则转到了地方,出任城管会的三号首长。几乎没有时间和曲綪待在一起,那个寒冷『逼』人的冬天,他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是在办公室和衣而卧,一睁眼就是满窗的冰凌。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慢慢体味殷弓那句话了,那句关于婚姻的诅咒。

曲府的磨难和宁珂的磨难连在一起。他想不到自己这一生会被自己人——被胜利者关进牢中。伴着胜利的凯歌,是他的阵阵哀嚎。那实在是无法忍受的痛苦,这痛苦无边无际,一度淹没了全部希望。这时没有了殷弓的声息,也许对方只需轻轻一句,一切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企盼着来自战友的一声呼唤,可是无声无息。他面对着沉默的石头。深夜他想着曲綪,一阵阵心痛。他害怕妻子等不到那一天,怕她因绝望而白了头发。他无法想象曲府怎样度过这个春天。

好在他入狱时曲府老爷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同样是一个悲惨的故事。翁婿两人最后的一段日子颇不愉快。曲予固执地维护自己的几位朋友,而宁珂却认为其中的某些人是危险的敌人。“你的证据呢”老人问。宁珂脸『色』铁青,因为这时候任何分析和辩解的言辞老人都听不进去了。他曾试着跟踪过一个叫“飞脚”的人,还挥枪打落了他的礼帽。这个“飞脚”是一个地下交通员,岳父在晚年简直被他『迷』住了。当宁珂把那只带洞眼的礼帽放到曲予面前时,老人仍然不以为然:“这种礼帽满街都是。”他说着拿起来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大约是想从洞眼上闻到一丝硝味儿吧。

从那次交谈直到老人惨遭暗算,“飞脚”一直没有出现。宁珂在牢狱中不停地琢磨这个人物,心想出狱后必须做的,就是花大力气查访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他当时不知这是多大的奢望,不知一旦进了监狱,一生都会失去自由。

那时除了计划查访叛徒,宁珂狱中还在不停地想着阿萍『奶』『奶』。他决计有一天要跋涉千山万水去南方。这条路线极有可能是父亲当年走过的。他要亲手揩干她的泪水。时间在回忆中闪烁流逝,一眨眼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亲人一个个都散开了、消失了。而近在眼前的时光才是缓慢难熬的,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囚禁生活会持续多久。他恐惧自己队伍中的某些人,并为这些人的出现而深感惊讶。他不信这是真的:自己的营垒中原来也汇集了最卑劣最无耻的人渣。这些人渣葬送了另一些人,接着还会葬送全部的希望。不信等着瞧吧。

李家芬子她嫁给宁周义时刚刚十七岁,是个粗手大脚的女子:宁府选择女人是要小脚的,她的一双天足却被相中了,真是怪事。她脸庞俊美,身量高大,由宁周义的母亲一眼看中,说一声“好个婆娘哩”,没过几天就被花轿抬进了府中。宁周义小她几岁,长得细瘦,高挑个儿:她做梦也想不到五六年后丈夫会成为那样的一个英俊男子,更想不到最终会成为主宰她命运的人。因为她在威气森森的宁府里低声下气是一回事,在婆母沉沉的目光下头都不敢抬是一回事,与小夫婿单独一起时又是另一回事了。入夜,她把瘦弱的夫婿搂在怀里,两只粗壮的胳膊把他松松地环住,东歪一下西倒一下,像是将其放在一个摇篮里。宁周义十分羞涩,从开始到最后都是如此。他好像无师自通地弄懂了许多,只不过羞于实践。他像面对一个介乎母亲和妻子二者之间的奇怪角『色』,有时亲昵地、直愣愣地盯着她两只高大的『乳』房。他吸吮却得不到『奶』水,得不到记忆中芳香甜美的馈赠,这不禁使其失望中倍生恼恨,于是发狠地亲吻起来。他扭动着高大的妻子,不知是撒娇还是发泄,反正只一会儿就热汗涔涔地睡着了。李家芬子皱着眉头笑了,伸手抚弄他湿湿的、圆圆的脑壳。她依旧抱着他。

有一阵宁周义像个尾巴一样跟着李家芬子,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是非常清楚的。这使母亲十分不快。老太太把儿子叫到屋里训斥说:你是宁家的男人,你才是这里的主心骨,她要好好服侍你才是。宁周义点头,心里说:她好着呢,她服侍我已经够好了。宁府里都知道少爷有了一个依赖的女人,这个女人真是人间一宝啊:敢说敢做,头脑开明,两条腿像大马一样在府中踏来踢去。她甚至打破宁府多年的规矩,走出大门,一口气登上山峦,要看看长工的活计、看看一年来的收成如何。她站在烈日下连个斗笠也不戴,只让太阳把脸庞烤成红薯的颜『色』。她从太阳底下归来时总有一股烧熟了的玉米香味儿,这使宁周义『迷』恋不已。丈夫一年之后总算是长大了,能够毫无拘谨地坐在杌凳上让媳『妇』为他洗脚。他偶尔从上往下端量她分得齐整的头缝,看她胸前那两个为未来的生命准备的永恒的面包。他没有去抚『摸』她的头颅和肩膀,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男人的矜持。

李家芬子在婚后最初几年里用完了一生的荣耀和自豪。她在日渐衰老的婆母那儿,在一院子惟命是从的仆人那儿,都成了一个有尊严、有魄力的人物。她甚至发现了一个女人尤其需要一个小一些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会使她更加自信。她在一切方面都增加了居高临下的感觉,不仅好为人师而且无愧无悔。想想看,宁周义以一个少爷之尊都要依从她、恳求她,何况是他人李家芬子这些年里胖了,壮了,但个子没有更高。出人意料的是那张脸,白中透红,还出奇地细腻和鲜艳,就像桃子一样,有一层难以察觉的粉茸。有一个在宁府服务了二十多年的男仆有一次不小心离得太近,看着这张脸,竟然两手哆嗦长时间不能聚神。而这个男仆是出了名的拙笨,从来不动声『色』,没有一点男女私情。李家芬子当时看在眼里,若无其事。

她是在当家的老太太十分衰弱的日子里怀上一个孩子的。宁周义这时候添了出门求学的心思,觉得待在妻子身边稍稍有些烦琐。他不敢违抗她的意旨,只要是她的话,他一定是依照着做下来。“快些,咱要有个孩子啦。”“嗯。”“我想要个女孩。”“那就女孩吧。”这样努力了一年左右,连老太太都急了。老太太被扶到儿媳屋里,撩开她的衣襟看了看,又伸手丈量着什么,按按肚脐。李家芬子咬牙,咳嗽,脖子都红了。

宁周义出远门求学了。这一走将改变一切,尽管他自己对那个前景毫无预料。一个月之后李家芬子身上有了讯息,但整个宁府的喜悦并没有传到远方的学子那儿。孩子降生了,报个母子平安,可惜还是晚了三个月。那边的丈夫其实并没有多少激动,因为他正被全新的天地吸引着,那里的一切才使他昂奋不已,有许多时候他完全忘记了宁府的事情。直到孩子一岁多了,扭扭扎扎在花园里学步的春天,宁周义才回了一次大山。因为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老太太去世了。

葬礼隆重。宁周义发现宁府原来遗留了这么多事情。悲伤过了,忙碌过了,剩下的工作多如牛『毛』。他发现自己成了宁府的真正主人,而且一时好像还离不开这里——弄不好一辈子都要留在这个深宅大院了。不过他远不是从前那么软弱和依从了,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去世,他会立刻摆脱这片大山,马上就回到那个大城市去。

李家芬子生育之后变得消瘦了一些,仿佛身上的一切特征都迅速转移到了女儿宁缬身上:小家伙出奇地肥胖,活泼欢快,满院都是她稚嫩的声音。宁周义怀抱幼子,喜悦好奇,但目光常常望向远处。李家芬子絮絮叨叨,看着日夜思念的男人,时不时要流出眼泪。“休学来家吧。”“不。”“宁府交给谁啊我一个女人家。”“我会为你找个帮手的。”李家芬子发现丈夫远比以前有了主见,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变了。她发现他身子壮实了一倍,唇上的胡茬又黑又硬,夜间脱下衣服,光滑有力的肌肤上播散出一种挥发油的气味。这气味在两年前是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而这时浓烈了,直顶人的鼻孔。她哭着拥住他,再次劝他留下、留下做个真正的老爷吧。

结果宁周义只在府中停留了两个月。府中的事情被一一安排,并当场指定了一个忠诚的男仆做了辅佐李家芬子的人,做了“管家”。而后就是分别,是更长的离家。他临走之前把那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大一些的新任管家叫到跟前,托付他:“这里就交给你了。从你父亲那一辈开始,你们就一直是宁府的人。”男仆感受了无比的威严,差一点当即跪下:“老爷放心,我会像爱护自己的『性』命一样护着宁府。我会照顾太太。”宁周义鼻子里吭一声:“她自己照顾自己就够了。”“是的,老爷。”

李家芬子感激宁周义在最初离开的日子里给了她一个孩子。“小缬子,来妈妈这儿!”她一喊,胖胖的小家伙就摇头摆脑跑来了,像个小狗一样。她亲吻孩子,觉得孩子嘴巴里有一股水仙花的香气。她如今不愿把心思分在别处了,只信任那个男管家。她没有忘记这个人几年前闪闪不安的眼神,但不去想它。她不时要听管家从头禀报一些府里的事情,不过一句也不往心里记。她想丈夫,想远处的一些事情,对这个男人的絮叨充耳不闻。“山上收成比去年减了一成五。城里布店不错。老爷在世时开的那个钱庄,如今换了掌柜。”“唔,我都知道了。”其实她什么都没听清。

宁缬长到十岁了,只见了父亲两面。第三次见父亲时她已经十三岁了,身个已经比二十岁的姑娘都要高大。宁周义这次归来把女儿携走了,他坚持让孩子在城里接受新式教育。“你们都走了,那我还留在府里干什么”李家芬子问。宁周义摇摇头:“你不能离开,你得留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眼前的丈夫被外边的风吹了几年,变得出奇地威严,还有点冷漠,说一不二。父女俩走了。李家芬子的头发刷刷变白。男管家无微不至地照料她,她开始用心听他说话了。

有一天夜里天阴得可怕,李家芬子心里烦躁,就早一些躺下了。刚刚躺下,窗外响起了男管家的声音:“太太,天不好了,我让府里人起来搬坯吧”那是在场院上晾晒的干坯,下雨前当然要收起来。她眯着眼问一句:“天怎样了”“一个星一个星的了。”“那不是好天吗”“我是说一个雨星一个雨星的了。”她咬咬牙关:“你让府里人起来吧。”一会儿她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又一会儿,窗外有闪电亮了一下。窗外又是管家的声音:“太太,土坯全收起了。”她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吭气。外面大着声音又说一遍,她有些烦:“有话进来说吧,别在雨地里干嚎。”外面“嗯”一声,推开未闩的门板走进来。一个大男人走路竟没有一点声音,这让李家芬子心上发慌。男人就坐在床下的硬木扶手椅上,不再说话。她翻动一下身子说:“天一阴我浑身的骨节就疼,你给我按巴按巴。”

这个夜晚雨水不小,闪电刺眼,但雷声不大。李家芬子卧在那儿,先是隔着被子让管家按,后来不得不照实说一句:“这被子太厚了。”男人不得不掀了被子,结果被又大又白的躯体吓蒙了,嗓子吭吭响,两手抖了抖,“哇”一声跳下床去,又跑到了门外。他最后按着胸口进来,怔在床下。“上来呀。好好服侍。”“嗯。”他又上床了。这一次他按得又细又准,手都不抖一下。可只一会儿太太就仰躺了,他的手马上又抖了。太太闭着眼,身子颤得厉害,说:“治病这事啊,心诚才灵。”男人说:“你身上『穴』位太多了,可咱不敢按哩。”“你放心按就是。”男人抚弄到她的『乳』部时,她“啪”一下打开了他的手。他哭了。她说:“哭哭就好了。”他们按了半夜,彼此都哭了。不过她没有发出哭声。最后两人又坐了喝茶说话。李家芬子说:“老爷走时把宁府托付给你,算是没输眼力。咱这是宁府啊,不能像牲口一样。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管家深深点头。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天阴了管家就进太太的屋子给她按一会儿,太太尽管只穿很少的衣服,可是二人总算秋毫无犯。有时按累了,李家芬子就拿来一些点心分吃,说:“你说咱这是练了哪家功呀说出来别人也不信,最后你是你我是我。”有一回李家芬子过意不去,也要为管家按一会儿,刚刚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他就慌『乱』大叫:“使不得,使不得啊!”她又来了十多年前的霸道劲儿,三两下就给他扯光了。男人硬邦邦的躯体卧着,她这儿捏捏那儿戳戳,随处都抚弄一会儿,说:“多做山上的活儿才能长这么壮实,正经是个‘山里老大哥’呢。”她叹息,为他穿好衣服。这次管家离去时说了一句:“俺终身不娶了。”“怎么”“俺被你『摸』了。”

他们单独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可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直到李家芬子去世的时候,她与这个男人仍然还称得上清白。这也是她始终能够坦然面对宁周义的原因。宁周义在晚年回宁府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有时候还带着阿萍。李家芬子对阿萍这个南方女人的好奇心大到不可思议,总想从暗处探听一些秘密。她总是说:“咱男人,咱老宁啊。”说起来就挤着眼,好像要引出对方一番私房话一样。可阿萍的口风很紧,总是尊敬有余,从不对李家芬子嬉笑一句。这使李家芬子嫉恨起来。

不过李家芬子最终还是喜欢了这个南方姑娘,夸她的骨骼小巧、皮肉细嫩;还有,夸她大鱼一样的流线型身廓。“我是老了,身上有股臭皮子味儿;不过我见了姊妹这样的细嫩人儿还是喜欢。你呀,身上香喷喷的,小手不大正好抓宝。周义要是不一口接一口亲你,你就不用理他。这个男人心硬啊,嘴也硬,他有时候一年里不会说一句亲热话儿。当然了,对你又会是另一回事了,我估『摸』他会像小猫似的,用小抓儿挠你呢!”“大姐!”“真的姊妹家,我一见你的小舌头又红又薄翘翘着,就知道你们两个亲热起来会没白没黑的。看看我家老宁的身子骨吧,骑上大马就蔫着。以前他可是个帅人儿,在马上颠了一天,从河堤上回来还昂着身子呢!不过你最后总得为他生出个把孩儿来吧,你得让他老来得子,抱着娃娃,『摸』着娃娃的小脚丫上楼下楼才行,你说呢姊妹”阿萍不知该怎么回答,脸红一阵白一阵。她瞅着这个已经满头灰发的衰老『妇』人,突然明白宁缬像谁了。那个胖胖的姑娘有时口无遮拦,说起话来就像眼前的人。她叹了一声。

李家芬子后来与阿萍从心里和解了。因为她总归是要深爱丈夫的宝物。她明白宁周义这几十年里都倚仗着这个南方女人——她的无微不至的呵护才好好活下来。既然任何抱怨都是无济于事的,那就不如诚心实意地对待一个无辜的好人。她拉住阿萍的手,在其光滑的后脑壳那儿『摸』呀『摸』呀,用尽了柔情。她突然觉得阿萍比自己的女儿要可爱许多,也可信许多——宁缬后来几次归来,李家芬子失望至极:这个女儿长得胖大无比,谎话无边,对惟一的母亲传来唤去,毫无敬重可言。

李家芬子在宁周义最后一次归来时,重温了十八岁才有的幸福。她发现这一次的丈夫返老还童了,懂得亲昵了,老胳膊老腿不再沉甸甸的,一次又一次靠近她,还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那双有名的大脚。他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天蒙蒙亮时看着窗子说一句:“真怪,鸡怎么还不叫呢”就是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李家芬子又一次回想了十八岁的短促之夜:又瘦又小的夫婿总是害怕鸡叫,因为鸡一叫她就得离开,起床为一家人准备早餐了。那时宁府的新媳『妇』不得像其他人一样,不能享受仆人的服侍。

宁周义那次算是一生的告别,告别结发之妻,更是告别宁府。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死在离老家不足二十里的那条大沙河边上。

李家芬子也随丈夫去了另一个世界——奇怪的是她本不知道那个噩耗,当时只是在门口石狮子旁晒太阳,突然觉得天上黑了一下,然后就直挺挺地躺下了。

大师们“大师”是个洋词儿,不过在当年还是土气十足的,它不过是“大师傅”的省略,起码在宁府是这样。从老老爷那一茬开始,宁府就有一些有趣的人物进进出出。到了宁吉父亲这一代,这一嗜好算是盛大起来了,他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么多身怀绝技的人。这些人不仅有本事,而且十有八九还有恶习,比如说偷盗、通『奸』、撒弥天大谎等等。奇怪的是只要他们有了一招常人所不及的手艺,宁家老爷就一切皆能原谅,并奉为上宾。他对府里的下人、对后一代,一直这样训导说:“见了大师得行礼!见了大师连声招呼也不打”

山里人一连许多代过去,对大师们的种种行径还是流传许多,故事不断,颇多争执。比如说他们从老一辈听来的事情,虽觉得真假莫辨,但出于对先人的尊重,还是尽可能地信从,一直为大师们的神奇能力申辩。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当然还有许多,其中主要是对现实的不满:眼前的生活太平庸了,连个能力超群的人都没有,连个“异人”都没有。别的经国大业不用说了,只说割鸡眼这一类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吧——宁府当年有个指甲老长、一脸黑灰的家伙,使用一把挖耳勺大小的刀子,在病人的脚上一拨拉,鸡眼就没了。“流不流血”有人伸长了脖子问讲述者,对方一摆手:“流血也不怕,大师有一种白油,往刀口上一抹,鲜血立止。”众人咝咝吸气,他又补充:“有一年上我爸和我二大爷一块儿去东山上挑粪,一头黄牛起了『性』,『乱』跑『乱』尥,二大爷力气大哩,上去扭它的脖子,它噌噌一蹦,扬起的后蹄甲把左腮帮子弄豁了!老天,血哗哗流啊,这得结多大的疤!你想想,人都破了相了,日后找个家口都难!结果哩宁家老爷说不怕,喊来了大师,刷一下抹上白油,又把伤口捏住,说一声‘着’,再把手拿开,咦,又是大光滑脸儿了。这都是咱自家遭过的险事呀,谁能拿长辈开这大玩笑”大家都咂嘴磕牙,一块儿信服了。

大师当中的一多半人是不愿洗澡的,所以这些人的显着特征是异味太重。据说人的一些奇能是要附着于肉体的,那么经常冲洗绝不是什么好事情——说不定哪一根弦给碰着了,“嘣”一声断了。『乱』搓『乱』洗,这是人类才有的『毛』病啊!看看那些虎呀豹的,还有猫,噌噌噌一纵无影,它们什么时候一天到晚洗个不停身上脏腻还有个好处,夏天蚊子叮不进,冬天冷风吹不透。人身上的脏腻就像生命的蜡层,是正经宝贵之物。这一类道理大师们个个皆知,他们对宁吉的父亲传授讲解,一度果然让老爷采纳。于是人们都看到宁老爷总是满脸土痕,鼻子两侧挂着可笑的一片黑灰。可惜这样坚持了没有一个月,就被患上洁癖的夫人骂出门去。老爷惧内是出了名的,这一来他宁可失去一些法力也要每日沐浴了。

一个脏得出奇的独臂大师会看星相、会用手指钻砖。他能从晴朗的夜空里看出大到国家、小到宁府的全部隐私,所以老爷的事全不瞒他,因为试过几次,瞒了也是白瞒。他从星星的位置、月亮的晕圈上能看出宁府人丁是否兴旺、财源是否茂盛,甚至还能推断出一些更细小更幽秘的事情。比如说他有一次将惟一的长臂抬起来,指着老爷的鼻子说:“说说吧,说说你那年夏秋在山上怎样干那档子事儿。”老爷的脸抽动了一下,磕磕巴巴问:“什、什么事儿”“就是树后边那事儿。”老爷瘪着嘴四下看看,一拍膝盖:“也罢,就讲了吧。”老爷就把去年夏天在山上与一『妇』人野合的事讲了出来,最后说:“你知道我是不太情愿这种事的,那一天实在是邪门了。”大师说:“这个我能明白。”独臂大师经常用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盯得府中丫环全身『乱』抖。其中一个丫环半夜起来烧香,被黑影里那只铁样的手臂擒住,吓得不发一声。

宁府因为有一帮大师,所以生活中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如一匹宝贵的青花骒马难产,府里人快急死了,最后是一个大师从酒醉中醒来,一搓眼跑到了牲口棚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整套繁琐事项:先是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又在骒马身上东『摸』西按,对在它耳朵上说悄悄话,还在它柔软的嘴上大亲了一口,然后挽起袖子。老天,他将半截手臂都『插』进它的肚子里去了。只是一袋烟的工夫,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就出世了。还有一个府中的下人多年抱怨妻子不能生育,求助大师,人家慨然应允。那女人后来腆着肚子,逢人便夸大师如何善解人意,如何没有架子,几乎没费什么大事就让她怀上了。男人眼看着妻子,满面欢欣,差一点掉下泪来。“我怎样才能回报这大恩情哩”他问大师。大师焦黄的手指夹着烟蒂,眯着眼说:“没什么,日后就当成亲戚走动吧。”

老爷去世之初,大师们纷纷不安起来。但这样的时间不长,他们都发现新老爷在许多方面比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他除了格外喜好武术火器之类,视野似乎更为广阔,在接手管理大院的第一年就亲自寻来一个变戏法的、一个通晓炼丹术的。一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老中医曾为太太诊过病,看了府中丹炉冒出的青烟,不无忧虑地说:“这样的丹丸恐怕是吃不得的。”宁吉对老中医的话极为反感,认定这是嫉妒,为了回敬,就当他的面取出一粒丹丸吞下。宁吉不仅自己服用这种东西,还倡议府中人人都服。好在他并不强迫别人。这样没有半年,宁吉发现自己两眼昏花,视物重影,这才慌忙找到中医。老中医从炼制丹丸的草『药』金石中发现了一种叫“莨菪”的东西,大为惊骇。

因为宁吉后来更多地出门远游,所以大师们许多时候群龙无首。他们争执不断,打仗斗殴,动不动就拿出看家本事伤人。至于最后那一场毁灭宁府的大火,有不少人断定是丹炉引起的。还好,大火把宁家大院烧了个精光,也烧掉了这群大师们的栖身之所。从此,一些使人留恋的身影从这里消逝了,而且在长达几十年的时光中再也没有出现。

曲府

曲贞如果仅仅是翻阅族史,也许会对这个曲府的奠基人物颇为失望。我们当然知道那会是一些什么文字:结实然而干瘪,没有什么趣味。它无非说这个人怎样坚韧和精明,能够准确判断时势,从身居要职的皇上命官到自主自为的实业家,走过了一条怎样的道路等等。这些文字并没有记载他的音容,我们既无法从中得知他的身高,也不知道他生气的样子、笑的样子。

确凿无疑的是,曲贞的发迹与海滨一带的黄金开采史连在一起。根据翔实的记录,最早是战家花园一位回家省亲的京官得知民间采金的事情,于是细细考察,回京后禀奏皇上,这才有了后来“发凿山谷”的敕令。姓战的京官被任命为首位督办,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招募通晓盐铁经济的官吏和商人。曲贞当时年轻,是一位精干的石场主,从小熟悉山脉开采,也就被督办收入麾下。老督办励精图治,凭借超人的毅力为皇上开拓半岛地区的采金业,结果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这里都堪称全国最大的金场。可惜督办积劳成疾,刚踏入事业的顶峰即撒手人寰。新接任的督办是一个宦官,极受朝廷重用却不通实业,在很长时间内难有作为。他只有更多地依靠老督办手下的人,其中曲贞成为最受赏识者,几乎参与了所有重要事项。宦官在任只有三年,离去时对上大力举荐,终于使曲贞有幸在四十岁的盛年做了第三任督办。

督办在当年是怎样重要的角『色』,今天已难以想象。除了首任督办为四品,宦官和曲贞都是五品,不过这已经是令人畏悚的高官了。当时精通矿业的官吏实属凤『毛』麟角,自然算得上国之栋梁。曲贞如果在官场上谨言慎行,必会一路春风。但也许是命运周折,也许因为其他,反正他在得意时节突然勒马,从此终止仕途。他辞去了督办一职,转而在海北和南方几个城市兴办铁场和纺织业。此举在当时尽管突兀,却没人视为惊人手笔,倒是引来一片叹息,个个遗憾。

如果翻一翻野史,发现除了一些与黄金有关的美丽传说,如“金娃娃”之类的故事之外,更多的倒是斑斑血泪。民谣说“万两黄金一条命”,其实不仅没有夸大,而且还远远不及。极其原始的开掘方式,不顾矿工死活的官家监工,一切都在吞噬人命。一次塌方、一场溢水,会使上百人死在采掘坑道里。当年恶『性』事故频仍,督办给上面的奏章却极少如实禀报。朝廷要的是灿灿黄金,不是从远处飘来的血腥味儿。曲贞在六十岁以后正逢清廷末路,以他过人的精明推定,当年想必是有所畏惧。六十改辙,为时不晚,曲贞到底还是识时务的俊杰,引领曲府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从此曲府就变得干净多了。几代下去,人们就会忘记一个督办的残酷,转而谈论的倒是他的仁厚和经营之道。但有一些传说还是不朽的,它们要彻底消逝也难。不过所有的传说总是宽宥高官,而对中下层官吏却毫不留情,一个个都成了凶神恶煞。其实如果督办个个清正仁慈,下面的官吏又怎么会如狼似虎。说白了他们只是不同的虎狼,仅仅是『性』情有别而已。传说中的那位宦官是白面书生模样,一到任上就擦眼抹泪,因为在朝中看惯了锦衣玉食,突然一派粗粝的大山险壑横在眼前,还有这群面黄肌瘦的矿民,难免珠泪垂落。他在任上不用说大施仁政,一些规矩也改了。曲贞既是他的门生,少不了也是个慈悲人物。

传说曲贞身量不高,仅有一米六几,精瘦坚实。他属于骨骼紧凑有力、肌肉韧壮的那一类,传说早年曾在石场路上赤手空拳打死了一条母狼。要知道一个矿主在当时一般不会独身行路,因为那时半岛西部群山里狼群蹿动,而且还有花斑黄虎。如果一只牲口不慎闯到山里,或是单个山民去了沟涧,一天不见,十有八九就是饲了山兽。山里人知道,最大的凶险是遇到雌『性』虎狼,因为它们大半为了小崽出来拼杀,势不可挡。所以曲贞年轻时的勇力可想而知。与之不同的是,他娶的妻子却是一位身高马大的人,这因为曲家执意要找一个高爽人儿改改门庭,美丑倒在其次。传说中的曲贞夫人一双大足,一张阔脸。曲贞一生都由这位丑夫人襄助,厮守终生,传为美谈。

传说中对曲夫人的丑大半是言重了。曲府后人个个标致,这就让人怀疑他们会有一个奇丑无比的祖母或曾祖母。口耳相传的故事总免不了夸张,因为说得不堪一些,只会更加突出男人的韧忍和坚贞。的确,在当年动辄三房四妾的官宦那儿,曲贞真是一个罕例。他发迹后不仅没有再娶,而且从来没有绯闻。传说有一个高官在他接手督办之前就起意把女儿许配过去,女儿对曲贞也心仪已久。只是曲贞从未动心。高官委婉相劝,曲折利诱,都未成功。小姐还亲手绣了香囊,一面绣上“心曲”,一面绣上“归贞”,连起来就是“心归曲贞”。她让丫环把香囊送给曲贞,曲贞看了看,就把它装上一颗石子退了回去。小姐弄不明白,高官掂了掂说:“他这是说自己‘心如顽石’啊。也罢,不识抬举的东西!”

小姐又恨又嫉,一心想捉弄一下这个采金场上的小官。有一天她让母亲设了酒宴,故意请了几对夫『妇』,其中就有曲贞和他的丑夫人。小姐故意要出对方的丑,就让劝酒的做了手脚,在夫人的杯子里投了醉酒的东西。结果不到两杯,夫人就醉了,呕吐不止,眼乜斜了,那模样实在吓人。想不到曲贞一看立刻放下杯子,不顾一切奔过去为夫人揩了脏物。谁知刚刚揩掉,又一口呕吐在曲贞的官服上。曲贞草草擦净,然后向大家作一个揖,弯下腰背上夫人就走了。

曲贞做了督办之后,仍然沿用上一任的怀柔之方,下令所有钻洞子的采金人不得在地下延时过月,而且十天里要有一次肉菜送进洞里。过去的采金人一旦钻进深洞也就等于入了地狱,上边的监工不发一声令,他就得待在下边吭吭哧哧抡锤子,让人一天两次把矿石吊上来,再把食水吊下去。在洞底待的时间最久的,有的可长达三年,如果不是死在洞里,一爬上地面眼也要瞎了。曲贞除了施行不逾两月的新规,还让采金工的妻子十天半月下一次洞子。据说这是丑夫人的提议。丑夫人身高志旺,从不离开曲贞,故深知分离之苦,就让男人颁布了这条新规。这一来采金人个个感激,说:“老天,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了!”

曲贞是个笃信命相的人。早在做石矿主的时候,他就找一个算命先生看过。先生拆了他的八字,又捏弄几下头骨和脚趾,提起笔来写下一首五言诗,说:“回家看去吧。”曲贞半路打开纸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腚大脸如驴,爱护莫走失;一生得富贵,袅袅听琴笛。”这时他刚刚二十多岁,并未婚配,所以有些『迷』茫。想不到转过年来就有人提亲,先是老母亲看了女子,接上又是两人会面。谁知不看则已,一看曲贞心里就洞开了两扇门。原来这个姑娘一如命相先生诗中所言:腚大并高高撅起,一张脸有些粗糙,长长的真像驴脸。他在心中惊呼:天哪,这就是了。

好像就是从这桩稀奇的婚姻开始,曲贞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如果依照命相先生的推定,这位丑大的女人恰是他事业的最好辅佐,其阴阳五行及其他不可言说的一切都在暗中襄助。这些族史上当然没写,惟一能够佐证的,仅是后来发现的曲姓祠堂挂像:有一位夫人端坐大圈椅子上,面貌粗憨,脸膛拉长。由于没有注明这女人是谁,人们也就推断为曲贞夫人。关于夫人的故事多起来,简直要压过了五品老爷。故事中说她是个宽厚的好人,常为苦命的挖金人讨回公道,把那些欺压百姓的监工弄得叫苦不迭。还说她力大无穷,能单手举起一个碌碡,走在山路上遇到个把虎狼,扯着后腿就撕劈了。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是渲染她的温柔贤良:别看对恶人和畜类凶狠无比,对自家的小男人却是格外贤淑。她冬天只要一有空闲就为男人捶肩按足,冬夜里还要将其搂在怀中驱寒,半夜起来煮鸡子,凌晨为他做甜羹;说起话来像呵气,哄起人来像小猫。不管人前人后,只要听到半句不利于男人的话立刻恼怒。

最感人的是后来曲贞做了督办,她瞅着穿了官服的男人模样俊美,于是自觉粗丑,不便陪伴他到人前去,就三番五次提出纳妾的事。曲贞拒绝了,她就从坊间寻得一个面容姣好、能画梅兰竹的小女子领到府里。当时只说做个勤杂,实则华衣美食供养着,只想寻个机会推给老爷。曲贞开始并未理会,后来悔恨不迭。说的是一日黑灯瞎火,夜近三更,曲贞酒醉后『摸』上卧床,亲亲热热睡去。醒来时已是满室通明,小女子一丝不挂偎在一边。曲贞慌慌跳起,这才看到夫人早在厨间熬好了甜羹。小女子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曲贞呆傻了。夫人牵上小女子的手说:“如此这般,老爷就不能再变了。”

无论怎样,反正结局还是那样,曲贞一生只有一位夫人。

他成为站在源头上的不朽者——纵观历史,几乎所有的大家族都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一段不平凡的历史才能存在,也才能开始。

老爷这里说的“老爷”是曲贞的孙子。也就从他开始,曲府里的人物才在族史中变得更加清晰和可信。而曲贞父子多少都有点模糊不清,只能更多地依赖传说。到了老爷这儿,一座曲府才无可置疑地矗立在海边小城里,从此这个府第的一切才备受关注。有人曾比较过平原上的两个富豪——战家花园和曲府——哪一个更为显赫从记载上看,战家花园出过京官,兴盛的时间更早一些;而到了曲府老爷这一茬,两家好像就难分伯仲了;再到后来,也许曲府的底气还要更足一些呢。战家花园名声低落,主要是因为几个男人远走他乡,甚至去了大洋彼岸;而曲府的后人都把功夫用在海北或江南的几个城市,有切近的业绩。

就从老爷这一代开始,曲府走入了鼎盛期。这个时期只有大山里的宁府声望依旧,但那里的基业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三:因为“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宁府深居大山,虽然经受几番风雨,却仍然屹立着。曲府老爷是个极有城府的人,少言寡语,谋事稳妥,审时度势不失一着。他在五十岁之前即将城里的产业整饬完毕,处置了本来就不多的地产,可愈加专心于城里的事业。

从前的曲府是百分之百的中式建筑,内部修饰更是古香古『色』。到了老爷手中,他试图改变一下。他毕竟见多识广,领悟一些洋人技巧,对抽水马桶和沙发之类十分赞赏。所以在后来的曲府可以看到中西合璧式的设置,家居装饰既有硬木桌椅,又有皮面沙发;有传统古玩字画,又有新购的西洋油画。老爷五十岁以后甚至读起了翻译小说,口中常常咕哝:“安德烈氏……”

老爷活到这把年纪似乎更为晓悟人生奥秘,从此不再苦苦奔波,海北江南的事业只让别人打理,自己把大半时间都用在这座海滨小城,热心于改造年代久远的曲府。他开始重视它的下水系统,一口气整治了半年才稍稍满意。原来的厅堂摆设如此老旧,拙笨土气,以前竟从未发觉……一切都花去了他不少时光。一年折腾过去,府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老爷从此真的足不出户,除了每日里读读书、打打太极拳,再就是逗弄园中的几种动物。他亲手把府中的书房扩大了二三倍,所有最新印出的书籍必须及时纳入。他好像对生意事项愈加厌烦,一本本账目都翻得潦草,有时甚至推给下人。太太不放心,但从来不敢多问。

太太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听男人讲一段西洋故事,或看他在宣纸上用功:大字写得越来越多,尽管别人都说有个模样了,本人却极不满意。他让夫人学梅和兰,让丫环们学古琴。一杯清茶是他的最爱,每逢阴雨天里还要喝一杯咖啡。“这物件属于燥品。”老爷指着咖啡说。谁也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他认为只有在水中舒展如新的绿叶才是滋养阴气、含蓄安静的东西,能让人坐下来品咂光阴。与咖啡的道理一样,他觉得西洋书籍、器具,如皮面沙发之类,都是“燥品”。由于曲府地处海滨,里面添置一些“燥品”当是必不可少的。老爷由此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曲府之所以许多人面容不舒,腰腿有疾,主要原因就是阴冷有余,湿气太重,缺少平衡阴湿的“燥品”。所以他才要疏下水、开窗户,一口气捣烂了二十多扇又窄又小的木格子窗,让木匠换上了光明大亮的玻璃洋窗。

有了咖啡,老爷几乎不再吃曲府常备的一些『药』丸。这些丸子都是太太信奉的一位老郎中搓成的,据说可以防寒湿,让人不长骨刺。曲府里的上一代起码有三四个人为骨刺困扰,本来是五脏六腑都还健康,只因骨刺作祟,萎缩颓丧日甚一日,最后整个人都垮下来。种种弊端在老爷这里化繁为简,一句“阴湿”,所有的『毛』病都打发了。老爷的见解是一回事,曲府里崭新的气象又是一回事:所有人都发现府里到处变得明亮了,而且廊里厅堂,时不时飘出好闻的咖啡香气。去过曲府的客人都说:那就是不一样啊,府里有了“阔匪”!开始这样说时,外面的人还以为是府中召来了一个手脚大方、气度非凡的怪异人物,后来才知道“阔匪”指一种深『色』『液』体。“那颜『色』呀,就像酱油一样。”许多人为了试一下这种饮品的滋味,极想做一回曲府的客人。

老爷晚年既是一个变革者,又是守旧的大家长。他的威严日益增加,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之间。府中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老爷无所不在的气息和声迹,他的目光、呼吸和脚步。这使他们倍感拘束。因为五十岁以前的老爷忙于外边的事情,府里基本上是夫人统辖。那是温厚、滞涩、拘谨而严格的礼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奇怪组合。现在则不然,老爷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这一切全部改变了。府中最得力的几个仆人,如一直侍候在太太身边的闵葵,在府中默默劳作的清滆,都在努力适应这一变化。

老爷对下人的宽厚有口皆碑。海滨小城里的人说:谁能到曲府做事,那大半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他们看到从曲府出来的人,无论主仆,都穿得体面时新,颜『色』和怡,举止安详。人们无法设想这座小城如果没有曲府会沦落到怎样的地步。小城人从来引以自豪的,一是有一个通航的海港,上面泊起的白『色』客轮真是漂亮极了,那昂昂的汽笛声简直就是在骄傲地宣示什么;再就是历史悠久的曲府了,那一片建筑内有着多么神秘的包容,连围墙后面透出的玉兰花树都在喻示和展现独一无二的昨天。在整个平原甚至半岛地区,几乎所有的新鲜物件都首先收集在曲府,而后才陆续出现在其他地方。显而易见的是,这儿文明的节奏因为曲府的存在而大大加快了。人们私下里常常自问自答:半岛地区谁的学问最大当然是曲府老爷。“老爷还戴了金丝眼镜呢,怀表也改成了手表。”

老爷还有一个得意的儿子曲予。他一直被置于最好的管教环境,从小跟在老爷身边,稍大一些又送入新式学堂。有一天,老爷与回来休假的儿子谈论“安德烈氏”,发现对方懂的比自己还多,稍稍招惹一下即大谈北美洲开拓史,谈法兰西大革命,有说不完的天外传奇。老爷十分满意,只是板着脸,转而让其背诵诗书章节。少爷面无难『色』,不仅口气流畅,而且接下来的诠释也好。老爷心花怒放,盯住儿子新式学生装的铜纽扣看了许久,让人端来两杯咖啡。“断不可被洋物风化,这些你须记住。”少爷点头。

老爷在儿子整个的休假期间大致还算愉快,只是看他动手为一个西洋诗人塑像、忽发奇想调弄泥巴时,才不得不出面制止。这引起了儿子的极大不快。老爷当时预感到,一旦曲府易手,不可避免的一些变故就要发生。没有办法,这是时代风习,无论曲府愿意与否,结局将无可逃脱。他只希望儿子不要走得太远,希望他能够有所恪守,遵行一些不变的礼法。老爷的这些忧虑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变得忍无可忍了。

少爷这一次触犯的是曲府的大忌。他竟然爱上了一个叫闵葵的女仆。这首先使老太太怒不可遏,继而让老爷大失所望。与儿子的谈话无法正常进行,其他办法也无济于事。事实上,当一种威严被冒犯之后,一切也就无计可施了。也许因为绝望,一生善良仁慈的老太太才使出了狠毒的一招:一槌击中了闵葵的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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