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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在这个村子宿下,一有时间就用心地打听起来。有一天我遇到一个老太太,她告诉我说:“你到‘老哈’家里去看看吧,他家就雇了几个女娃……”
原来“老哈”就是“集团”总经理,是这一片领地的头儿。
“‘老哈’这个人怎么样”
老太太忙说:“俺总经理好,俺总经理让大家都富裕,俺总经理觉悟高哩,书底子也厚……”
她像背书似的背出了一串。我也就不再问了,只想立刻去找“老哈”。
他住在一幢二层小楼中。我发现这幢楼跟其他的二层楼并没有什么区别,打眼一看混在了一片建筑之中。这使我对“老哈”有了一点好感。
我按了一下门铃,立刻有人开了。开门的人几乎没怎么阻拦我。可是我刚刚走进一步,里边就传出一个声音。原来他在呵斥那个开门的人,他在喊:“干什么干什么”我抬头一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正捂着肚子,踮着脚尖从院里往屋内跑,砰的一声反脚把门踢严了。
我站在那儿进退两难,回头看一眼开门的老太婆。
她一副心慈面软的样子,对我笑了笑,然后把我让到了院子东侧的一个小屋里。
原来那是一个小会客室,里边有一溜沙发。老太太边给我倒水边问:“城里人吗”我点点头。“你是报纸派来的人”我一下明白了,这里的人已经知道我了。我告诉老人误会了,我是到这儿打听一个人的。
“这是‘老哈’经理家呀……”她的声音放得很低,还抬起眼睛往外望了望。
“有一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在这里打工吗”
“你是说雇的人哪,”老太太板起脸来,“她们怎么会住这儿,她们要住‘下房’……”
我不知道“下房”是什么意思,问了问才明白,村子原来留下的那些小房子叫“下房”。现在的“下房”大半都用来堆积一些杂物,或者住一些临时打工的人。
老太太告诉:“你说的那人八成也有,不过得到‘下房’去问,你还是去那里找吧……”
她开始逐客了。我谢过了老太太,走了出去。
老太太没有送我,她只是在我迈出门槛的那一刻,“砰”地把门关了。
“下房”实际上就是原来的村子,它与新兴的这片楼房之间隔开了一百多米。这里倒可以好好端量这个村庄原有的面貌了。它们大半都是土屋和茅屋,其中只有几幢瓦房,不过盖得同样矮小,一『色』的石头墙。每一家都有围墙矮矮的小院,这一点和平原上那些小村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是转过身去看那一片簇新的楼房,这些小屋子一点也没有令人吃惊的地方。走进街巷,一种极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而刚刚走过的那一片楼房,总让我感到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为了拍摄一部影片而匆匆搭起的布景一样。
街巷里,几只狗仰脸看着我。临街的墙倚坐的都是一些老人。我弯下腰来,一次次向他们打听事儿,一提“老哈”,他们都说:“你该到‘上房’去。”他们用烟锅划拉着那一片新盖起的两层小楼。我摇摇头:“我找的是‘下房’。”老人们眯上眼睛待了片刻,其中一个站起,用烟杆点戳着北边的小巷子:拐进去,走几步遇到一棵半朽了的老槐树,“正对着的那座小瓦房就是了。”我谢了他们。
老远就看见一棵粗粗的槐树,走近了一看,它真的朽过了半边,只是还没有死。槐树旁是一个矮矮的院墙,一扇虚掩的黑门。我敲了敲,没有应声,就直接走了进去。
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前后两幢小瓦房。可以看出,这个院落已经是整个“下房”区最好的建筑了。院里青石铺地,半空里扯了一道又一道绳索,上面晒了各种各样的衣服。有的衣服湿淋淋的,这说明刚刚搭上去。我敲门,没有应声。我耐心地敲着,明白房门与院门不同,生人绝不可以贸然进入的。一会儿,终于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轻轻的,极像一个女人……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的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瘦极了,眼睛特大,就是这双突然瞪大的眼睛把我吓得身上一抖。她头发『乱』蓬蓬的,手和脚『露』在很短的裤脚和衣袖外边,瘦得像一根麻秆。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小得不能再小了。她那样子惊厥厥的,嘴唇『乱』抖:“找谁找谁哩”
“我打听一个人,她叫‘鼓额’,还有,她的父母……”
女孩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眼神尖利利的,的确让人害怕。她并不回答我的话,而是把门打开了。
我得到了应允,心里噗噗跳着,跨进门去……原来屋里搭了一溜地铺,地铺旁边是一些大柳条筐子,里边放了一些杂物。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长工睡觉的地方。这个村子的奇怪之处是不仅企业雇来了很多外地工人,而且一家一户还分别雇用了自己的短工,有的还是童工。在芦青河和界河两岸,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这样一个发了热病似的村子,一个富裕的、疯魔一般旋转的村子,它养活了一大帮外地人。可我总觉得是外地人的脊梁支撑着,是他们顶起了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楼房,不过他们却要住在“下房”里,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给这个村庄打扫着一片陈旧的垃圾。
女孩两手冒着热气,通红通红。原来她一直在洗衣服。她的手简直不成其为一双手:它显得有些过大,红肿得可怕,有一个地方还在流血……我正看着,小家伙立刻把手背到身后。我忍住了,又一次问她鼓额的事情。她说:
“你说的是那个大脑瓜吗”
“是呀是呀,她在吗她在哪”
“她爸她妈进泊里了,她出去买菜了。”
一块石头落了地。天哪,终于让我找到了!我挨近了地铺,一扯背囊坐了下来。
三
女孩把我扔在那儿,一个人到后边那幢房子里忙活去了。我待了一会儿,也到后边来了,一边帮她提水搬筐子,一边问着:“你和鼓额都是在这里打工的吗”“是哩,俺俩在‘下房’拾掇零碎、洗衣刷碗做饭……”
“你们给那个‘老哈’做饭吗”
“不,他嫌脏气哩,他在‘上房’有自己的厨子,俺是做给长工吃。还有,喂这里的猪和鸡……”
我这才注意到院落旁边连着两个大猪圈,有一些鸡和鸭子在旁边啄食。院子很大,南端靠院墙那一围遭种了韭菜、葱和豆角等等。看来这些蔬菜远远不足以养活这么多做工的,所以鼓额就出去买菜了。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有说不出的急躁。我张望着,真想马上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我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告诉:“小杆儿。”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她细瘦得真像一枝小麻秆儿。我又问她来这里多久了她说:“刚来时俺才十二岁,如今俺十七了。”可她看上去顶多有十三四岁啊。她说当年是跟爸爸一块儿被领来打工的,爸前年死了,她就一个人在这儿了……小杆儿说着,起身到旁边端那个水盆,那个大木盆让她端得很吃力,可还是用力把它抱起来。她走起路来一歪一歪,我去帮她,她却一闪身躲开了。
她转回来时,脚还是一歪一歪。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瘸子……在后来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小杆儿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爸领她出来打工,实际上好多日子都在乞讨;讨不到饭,就帮路边的人家做点零碎活儿。她们这一路上苦极了,不知过了几条河,翻了几座山,只听人说到了平原就好了,平原上的日子最好混。她们就一直往平原上赶。谁知道平原这么远啊,她们走啊走啊,有好几次差点饿死……她爸是个良『性』子,遇事不慌,就那么慢吞吞地一边做活一边讨要,说:“孩儿,不用急,咱走到哪里都是‘一站’。”
小杆儿告诉说:她们原来的那个村庄有不少人早就跑开了,有的到东北,有的去南方,有不少就死在外边回不来了。她说爸领着她跑过了两个夏天,第三个夏天才看到了这片楼房。爸说:“平原到了,停下吧。”他们入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有挪窝儿。她爸在田里做活,秋天就搂着枪给老哈家看场院。“有一天俺爸的枪走了火,差一点伤了人。俺爸吓坏了,再后来就害了心口疼,不几天就……”
这故事让人不忍听下去。我说:“小杆儿,你该把手包扎一下,它养好之前再不能沾水了。”“我这手老这样,不碍事的。”她说着伸手就在裤子上蹭,大约很痒。这双手必须赶快包扎。我离得近了端详一遍,又一次催促:“它已经发炎了,你必须包扎了。”小杆儿觉得奇怪似的,瞥我一眼。那惊异的眼神让我想起刚见面的样子。
正这会儿我听见院门在响——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他的个子比我还要高,也比我粗壮多了,脸是红『色』的,像印第安人那样的皮肤。他迎着我看,嘴巴很快鼓起来:“唔……”
他发出了狗吠一样的声音,这声音让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哪来的人”他问。
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找鼓额和她父母。
“你是她家什么人”
“我们是朋友。”
“朋友”他哼了一声,甩开我,径直向屋里走去。小杆儿早迎出来了,手藏在背后,不停地哆嗦,看一眼我,又看一眼进来的汉子,嘴里连连叫着:“连长,连长……”
这个叫“连长”的人好像被小杆儿挡在了门口,站在那儿吸烟。他一边吸烟一边瞥我,问小杆儿:“‘大脑瓜’还没回吗”“没哩……”连长走近我:
“你打算在这儿住下”
“我还没见到他们呢,我想见了再说……”
连长看着我,突然眼皮飞快眨动起来。这让我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些平原上的权势人物——他们有时就会做出这样一些怪异的举止,刚开始让人觉得好笑,后来才明白这是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就像显『露』权力的徽章。比如说,在平原上常常发现一些握有重权的人,这些人手上不离一根牙签,有事无事都要剔牙。实际上他根本不是为了牙齿,而是从乡间大宴上学来的一种特别的行为习惯。我还遇到过一个五十多岁的村头儿,他的特征是不停地吸鼻子,每一次吸鼻子都要带动上唇一阵猛烈抽动,发出嗤嗤的声音。然而就是这个动作,使村里人充满了畏惧和景仰。眼前这个人则是不停地眨动眼皮。
他一条腿跨出半步,斜着身子站了一会儿,又眨了一会儿眼皮,就走开了。他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他离开之后,小杆儿赶紧把门合上了。我问她:“这个连长是怎么回事”
“他是负责武装保卫哩……”
我明白了。一个村庄与一个国家一样,也需要自己的“武装”。刚刚离去的这个人就是“老哈”的兵头儿。眼前的这个孩子大概和很多人一样,十分惧怕这个“连长”。
我们说话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让我一下就听出是鼓额!我喊了一声,打开了院门:小巷子里走来的正是鼓额……
她把刚买来的那些蔬菜和篮子紧紧拥在了胸前。她看到我时站了一瞬,然后就跑起来。她的菜篮子几乎顶在了我的胸前……这一团绿蓬蓬放着浓烈青生气的菜蔬横在我们之间……我把它们接在怀里,兴冲冲地和她一块儿进门。
“鼓额,鼓额……”
这鼓鼓的脑瓜多沉哪,它简直再也抬不起来了……
《阴暗故事》
一
鼓额的衣着、神气、身个,好像没有一点变化;她的父母倒完完全全像两个土人:他们比我以前见到时老得多了,头发和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泥土。他们刚从地里归来,刨了一天玉米秸,挥动了一天镢头,全身都被泥土和汗水纵横涂抹过。他们刚见了我时,有一阵只木呆呆的,好像不认识似的,这样待了一会儿才使劲搓手,吐出一声:“东家。”
“天哪,孩儿该哭哩!”鼓额妈拍打着膝盖,不停地喊:“孩儿,看见东家了吧看见了吧”
鼓额就站在我的身边。
“她整天念叨哩,夜里不睡也念叨。这孩儿啊,就是恋着园子。你再不回来,她就毁哩。”
两个老人咕哝着,鼻涕眼泪都下来了。鼓额这时候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扳扳爸爸和妈妈的肩膀,扶着他们到另一间屋里去了,一会儿又出来端了一盆水……
他们很快给我在这儿搭了个地铺。“东家,多住些天吧……我把她拽出来,出来打工。你不知道俺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跑东走西,翻过砧山……”
鼓额母亲说着抹起了眼睛。鼓额爸有点不好意思,一下下推拥着老伴。我告诉这一阵怎样追着他们的踪迹,从东到西地在山里奔波,如今总算找到他们了,我真高兴……
老哈家里的一大片土地就靠这两个人做。小杆儿和鼓额负责料理内务,做饭、喂鸡喂猪,有工夫还要到地里帮忙。小杆儿太弱了,腿又不好,做不了更多的事,就往田里送饭,帮着抱庄稼秸秆,拔拔草等。最忙时,他们一天三顿都要在地里吃,差不多要忙到半夜才能回来。鼓额告诉说,在这里做活可比园子差多了,“死挨……”
第二天我想跟两个老人到地里去看看,可是鼓额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说有事情跟我说。她的爸爸妈妈也极力劝阻我留下“歇着”。老人走了之后,我就和鼓额小杆儿忙起来:给猪添食,把鸡赶到南边菜畦那儿,又到院角的土井里打好洗衣服的水。小杆儿的手让我担心,可是鼓额并没有说什么。她坐在地铺上,一直看着我,咬着嘴唇。后来她哭出了声音。我听见门外面小杆儿在做活,好像不知怎么把盆里的水推洒了。鼓额强忍着哽噎,抬起头:
“宁哥,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四哥和万蕙还在那儿,到时候你也要回去……”
鼓额一下兴奋起来:“什么时候啊”
“总有一天……”
鼓额的眼睛又垂下了。
“我看见了你,知道你安顿下来,就放心了。”
鼓额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期待着她说出什么。她又一次把头低垂,像在想什么。
下午我来到了田野里。这儿的土地还没有沉陷,是一大片很适合耕种的平坦无垠的土壤。庄稼一片金黄,秋天的收获刚刚开始。两位老人把老哈的那一大片玉米只刨掉了很少几垄,正在一刻不停地挥动着镢头。我帮他们把刨倒的玉米秸抱到一块儿,然后打捆。这里最累的还是刨玉米秸,我想亲手试一试,但他们推推拉拉不愿放弃手里的镢头。“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让你来做这苦活计……”我差不多是从鼓额母亲怀里硬把镢头给夺过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扬起镢头。
玉米棵简直像一株株小树,结实茁壮,我费了好大劲儿还是没能把它刨下来。一边的鼓额妈看着笑起来:“噢哟东家,你握镢头架势不对哩。”
她上来帮我,这才算把一棵玉米刨下来。只一会儿我的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每扬一下镢头都要带起一些土,结果脸上头上都沾满了泥土。我想这天下午自己给予他们的惟一帮助,就是收获了几行玉米……
我们三个一块儿坐在地头歇息时,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快要散架似的,又酸又疼;饥饿袭来,肚子咕噜噜响。鼓额妈从身后一个布套子里取出了一块玉米饼。我们一块儿吃起来。布套子里还有一点咸菜,一个装了凉开水的瓷壶。这食物让我觉得那么香甜,好像许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一餐了。鼓额爸说:“在这儿做活不比别处,肚里要实在些。”我看着这一大片玉米,问:“难道就靠你们两个人收它们吗”他点点头:“不过要看天气哩。天气不好,事情急起来,老哈就会再雇人帮忙。种麦子时还会添两个零工。”
我又问起了小杆儿的事:“这孩子真可怜,她的手伤成那样,也不让她歇息……”
说起了小杆儿,两人都不吃东西了,半张着嘴,相互看着。我继续问,两个老人就一声连一声叹气。
鼓额爸说:“那孩子啊,这辈子完了。”
鼓额妈也点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