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走开了一段路,我问娄萌:“你就知道‘红卫兵’是怎么回事吗”

她以为我在开玩笑,沉着脸往前,一声没吭。

娄萌对大阪的评价是:我们任何的一个大陆城市都比不过,“物质极大地丰富”,“你看到了吧人们在这里的每一分钟、每一天都不白过。我是说这儿有足够吸引人的东西。看绿化得多么好。那房子的样式,嘿,真棒”。实际上她没有说出口的东西还包括,这里的『性』自由和『性』刺激比我们那儿强。在国外的一些国家和地区,一部分人可以像享受快餐一样享受『性』抚慰。一个大陆人最初会好奇,震惊,不可思议,结果眩晕症候就出现了。可是眩晕之后,很快就会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比如说会发现肮脏和贫困,麻木与不义……这些与大陆城市全都一样,也有流浪汉背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茫然地走着。垃圾箱旁边也有人光顾。还有,也会看到孤苦伶仃的女人站在那儿等待:她们无望的眼神、伪装出来的热情,掺杂着让人揪心的痛苦。充斥图书橱窗的同样是一些描述『色』情和暴力的读物,稍微“雅”一点的印刷品则待在一个角落,少得不能再少。

娄萌一路上都在炫耀她东京的一个朋友,后来我们终于到了东京。她很快跟朋友联系上了。那是她丈夫的一位亲属,几年前到了日本,据说现在已经发了大财,阔得不能再阔,居然有了自己的店铺和一所不错的房子。我们后来才知道,他们一开始不过是两个出来打工的学生,一直在这儿同居,到现在还没办结婚手续——他们住的不过是一座公寓楼,十分『逼』仄,是天花板矮矮的那种日本建筑。

娄萌的朋友见了我们,脸上流『露』出一种未加掩饰的尴尬和紧张。一开始我们都不在意,后来倒是娄萌使一切发生了逆转。她在他们身旁表『露』出的过分谦卑,使两人的脸『色』渐渐改变——到最后这两人脸上开始显『露』出某种骄傲,甚至连说话也变得居高临下了。他们仍然在上学,业余时间一块儿在餐馆打工。据这位先生介绍,他最近已经不让太太到餐馆里去了,可她就是喜欢做,“我想让她在家里搞点资料,用不着嘛,再说她的学业也不能耽搁了……”娄萌从一见他们的面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极力奉承。她大概忘了,按辈分这两人还要喊她一声“姑姑”呢。

两个大学生为我们准备的食物很简单,主食是面条,每人一份方便面。我们很高兴。娄萌说:“我早就渴望吃一顿面条了。奇怪的是在日本的所有餐馆——札幌也是一样,这里的面条全变了味儿了。”她历数了几个餐馆的名字,两个留学生解释:“那都是你们吃到的最好的中国餐馆了,没办法,因为要设法满足当地人的口味。那些欧洲人以为这里的中国菜地道得不得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只有在我们家里才能感觉到真正的……是吧!是吧!”娄萌说:“不是感觉到一点儿,简直像回到了家里!不过最好不要让我看厨房……”

我明白娄萌的意思。她的厨房炊具漂亮极了,到处都闪闪发亮。那种进口的高档炊具在大陆家庭是少见的……我发现面前的这两个孩子在举止做派和生活习惯上已经彻头彻尾东洋化了。或许是他们故意装出来的,或许已经这样了,反正让人觉得又别扭又好玩。两个人不时地用日语交谈。我只会几个日语单词,娄萌出国前突击了几个星期,这会儿也无济于事。她听不懂,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时候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真是可爱极了,像假的一样。

她喜欢与在外国生活久了的中国人聊天,天南海北事无巨细,什么都问,一旦涉及『性』的方面,就尽量显得有点分寸,比如她这会儿问:消遣场所与其他场所里的不同特点;这方面、这里的人到底能走多远她在小心地、慢慢靠近着一些关键词。这对年轻的留学生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后来还是女的大大咧咧戳一下眼镜:“怎么讲呢干脆这样说吧,人们已经不觉得那事儿怎样了,总之彼此需要,很简单的事情……”

娄萌脸部的皮肤有点发紧,有些突兀地说了一句:“不管他们怎么样,你们可要严肃哟!”

男的看一眼女的,笑得很诡秘:“你放心吧。不过从我们那儿出来的有些女孩子,个别的还真干上了『色』情行当。她们出来得早,都是有关系的人,所以才第一批出来。你如果看到突然阔气起来的中国女孩子,最好不要问她这方面的问题……”

娄萌愤愤不平地敲打桌子,说简直是民族的耻辱!

我『插』话:“这只是她们个人的事情,是她们自己的事情。”

娄萌把话题扯开,说自己最受不了的就是『色』拉、『色』拉,还是『色』拉;再不就是生鱼片。两个留学生立刻惊讶了:“那是很贵的呀!”

娄萌说受不了。

夜晚,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那跳动的灯火、蜂拥的人群车辆,总让我觉得又回到了自己常年居住的那座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嘈杂,拥挤,一切遥远而又切近,就在眼前;有时候却又恍若置身僻地,一脚不慎就踏上了荒无人烟的大漠,干渴,喉咙焦干。在这匆忙紊『乱』的街道上,我有时会突然失忆般的,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接下去又要到哪儿去匆匆的面孔,急急的脚步,一个又一个闪过——这些人都是与我们差不多的东方人,他们手提皮箱,步子大得可笑。同样拥挤的公交车,一个人夹着皮包走下来,落地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碰一下眼镜……一切都是极其熟悉的。

我把这儿想象成很久以前的一片荒原:不知哪个家伙来到这儿,挥起了第一镐,垒起了第一座茅屋。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人流、炊烟,越聚越多,一个热闹的居地也就形成了——直至出现了车辆,高大的烟囱,滚滚排放的浓烟,蜂巢似的巨大公寓,成了一个非人力所能控制的、极其陌生极其庞大的繁殖之地。

我到现在还后悔去了另一个留学生家里。如果不是遇到那个四十多岁的老留学生,如果不是谈起了娄萌的那两位亲戚朋友,一切该是多好。他无意中道出了一个无情的事实:我们前几天去过的那一对留学生家,的确是一拨同时出来的人中最富有的了。“可是你们不知道他们靠什么挣来这笔钱——实际上一连多少年,没有人比他们更辛苦,也没有人比他们更屈辱。他们专门从高层公寓楼上往下背人——背过世者……”

娄萌这天很痛苦。当我们从四十多岁的这个人身旁走开时,她马上吐出几个字:“恶心。真不该去他们那里吃饭。”

在一个小巷子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脚下坑坑洼洼的地面。前面不远处站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姑娘,她旁边十几米外好像还站着另一个姑娘。我觉得这个姑娘有点面熟,走近了,看到了一张东方的、南部的脸。她如果不是南部省份的人,那么就是一个越南姑娘,顶多有十七八岁,额头很高,眼睛很大。她看见我们,刚要张嘴说什么,又紧紧合上了嘴巴。她点了一下头,勉强笑了笑。

我记得在欧洲的心脏地带,在汉堡,那些肩挎精致皮包、叼着香烟的女人何等大方。她们跟走过来的男客主动搭讪,大声讲话,咯咯的笑声直传向很远。都是一些大致美丽的女孩子,并不觉得这份“工作”有什么难为情。一座飞速旋转日夜燃烧的城市,它只要燃烧就会有热量,就会烘干人的汁水,先是流淌,然后倒毙。在欧洲,流浪讨要的艺术家,招摇过市的朋克,身穿黑『色』长衫的牧师,讲起话来吭吭哧哧的『政府』人士,都一同站在立交通道的扶手电梯上。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金属玻璃结构的庞大躯体在发光。那大得不能再大的辉煌的灯具店,还有『色』彩斑斓、几乎罗列了全世界所有的古典和流行音乐的录音带、胶木唱片激光唱片……翻滚的音乐和嘶叫的服装,一切都让人想起大海里一排排高耸扑动的浪涌,它们在涌过来,在淹没和吞噬。图书杂志,黄『色』书刊,『性』想象,全部『裸』『露』着推向眼前,又从耳畔呼啸而过。那吸引了几十万人的一场摇滚演唱,筑起了如痴如狂的森林,大到像一面墙壁的巨型音箱耸立广场,头顶是巡逻的直升机,警察车辆布满了森林四周的每一个出口……巨响的节奏快要震出心脏,这是要让声音的利刃把它剜出来,就让它在湿地上活蹦『乱』跳,跟上音响的轰鸣。泥泞里是随着音乐节奏滚动拥抱的男女,是脸上抹了油彩、额头捆绑的布头写了歌星名字的长发男人;是数不清的人摇晃手中的啤酒,是趁机狂饮的黄发蓝眼男女……一切都在呼啸,新生和死亡堆积在一起才有的呼啸。除了车辆还是车辆,这个世纪末的气味,一阵阵呛满鼻孔使人睁不开眼睛的尾气;一队铁骑人马,超大型黑『色』摩托,骑手剃着光头,穿缀满铁钉的黑『色』皮衣,陌生,恐怖。呼啸,还是呼啸。

在这片喧嚣中,我不仅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人,而且眼前的这个世界也是外来的。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异族人的,在我眼里人都是一样的,只有世界是陌生的、怪异的:有一个惯于恶作剧的“上帝”,是他把这样一个世界砰的一声抛下来……

而眼前的城市就像我常居的那座城市一样,尽管『色』彩不同,呼啸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就是它们绝不适合收留我们人类。

这喧闹而奢华的街道真如一片广袤荒原,到处都在涌流和旋转,却没有人的立足之地。我往哪里走啊我将走向何方我被一只什么样的手牵到了这里我为什么又要与这座异域他城互通讯息这儿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巢『穴』,而是一座末世之城。是它发出了绝望的呼啸……

我还记得当年的柏林,记得起那是一座有墙的城。那里,大教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毁过一半,他们就一直让它毁着,留在大街上。古怪而幼稚的抱怨方式,藏下了深意却又多少失于执拗。那时候令人难忘的只是一道绝妙的墙,上面写满了残酷的游戏。我在墙的两边都徘徊过,注意了左右两面极为不同的情调。哪是墙里哪是墙外墙两面都是一些笨拙的彩绘。

我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流浪者,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踏上了荒原的人。我惊愕于这道大墙,看到一边比另一边清冷多了,可是一边比起另一边,大街上的脸庞更有光泽。他们没有另一边的喧闹,没有自己燃烧的夜生活,这些都折磨不着他们。他们过得单纯而单调,所以尚可以葆住脸上的光泽。而另一处人间城郭,曼哈顿,山峦的海岛,远在北美,却是墙那边的代表作。那儿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燃烧——燃烧,日夜不停,火焰旁仍然有那么多瑟瑟发抖的贫儿,像眼前的欧洲一样,那也是一些无家可归者。

在伦敦,在加拿大魁北克,还有美丽的佛罗伦萨……到处都有卖艺者和流浪汉。他们也有背囊,还领着自己心爱的狗。一个流浪汉竟然可以在乞讨中养活两条可爱的狗。在魁北克,一个领狗的人流着眼泪向我叙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知道那是一种全世界通用的声音,那是苦难的长叹。科隆大教堂,一座又一座的教堂,在这片拥挤的绿『色』土地上拔地而起。走到哪里都会感到宗教的巨大身影投下来,阴森森的。它们都散发着地下的气息,『潮』湿,黑洞洞,旧衣服放了一千年的味道。地上需要宽容和怜悯的东西太多了,而这些高耸巍峨离真正的泥地又太远。它们都指向遥远的虚空……

喧闹的欧洲,繁荣的欧洲,绿『色』的欧洲。只可惜走到哪里都会感到阴森森的。夏秋无头无尾的绵绵细雨又加重了那种阴森感。阴冷的欧洲啊,你让一个东方的流浪者无法消受。

整个柏林,最高的建筑物就是大墙另一边的那个电视塔。电视塔上有一个金属圆球,从墙的这一边望去,可以看见金属球上闪闪的“十字”。是太阳的反光,还是建筑师的误笔或上帝的玩笑对无神论者开的一个玩笑大墙这边的人一讲起那个奇妙金属圆球上的“十字”,立刻就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在这儿你不是又一次看到了上帝的力量”是的。可是我更多的却是感到了宗教的专横,还有其他。

从汉堡往南,一直走出柏林,走到斯图加特,再到纽伦堡,慕尼黑……大街拐角的一个巷口,我一连看到好多蜷在那儿抵挡可怕阴冷的流浪者、乞丐。他们差不多全都是破衣烂衫,衣不遮体。丰腴的欧洲,早已“筑起广厦千万间”,只可惜,正义在这儿也同样找不到自己的居所。在标志着欧洲经济起飞的鲁尔区,可以看到工业污染造成的一片又一片高大的欧洲云杉正在死去,它们在一片墨绿中显出赤红的颜『色』,默默挺立,像披挂了一身血渍。

莱茵河默默流淌。波恩大学一位教授阴着脸说,这河水可以用来冲洗电影胶片了。他说没有人敢于吃莱茵河里钓上的鱼。这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河。

在莱茵河坐“贝多芬号”游艇一路下去。多么醉人的两岸景『色』,站在船上眺望,看远耸的古堡,会觉得身处神话之中。船上有慷慨的老太太,黑眼睛黑头发、像女孩一样美丽的土耳其男孩。这一切都让人愉快。午餐是如此丰盛,黑鱼子酱,利口酒。托起这一场奢华的竟是肮脏不堪的河水。

从游艇上下来,有人嚷着到卖便宜货的“跳蚤市场”上去。引路的东方小伙子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两年多,他说差不多所有东方来客都要到“跳蚤市场”上去。那儿专卖一些旧东西,像家具,衣服……我拒绝了。

一个人从跳蚤市场上归来,竟然马上穿了刚刚买来的一套旧西服,自豪地炫耀:虽然被穿过,但肯定没有穿过几次,你们看不是像新的一样吗嘿,便宜极了。

一个使馆人员伸手抚『摸』我的领带:“我猜一下好吗”

他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就说:“跳蚤市场上的,顶多五马克——怎么样猜准了吧”

对方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尖尖的下巴。我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连绵细雨。一阵阴冷。刚刚是九月,就有一种刺骨的冷。这是欧洲的阴冷啊……

在一个细雨绵绵同样阴冷的慕尼黑之夜,我,还有另一位扎着『毛』刷刷辫的小姑娘一块儿,被一个蓝眼睛的会说中国话的欧洲人请走了。他说要跟我们聊聊天,找一家小酒馆。这儿灯火通明的酒吧一家挨一家。这位满脸胡茬的外国人脸『色』不佳,显然正在过早地衰老。他有五十岁左右,人高马大,笨重的两脚踩得湿漉漉的地皮咚咚响。他上车下车都用手夹着一个中国姑娘,那姑娘顶多有二十岁,长得胖乎乎的,中等偏下的个子,一双眼睛漆黑漆黑,像是有点害冷的样子。她来这儿几年了,时下正与这个外国人同居。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很像一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就这样,他夹着她,摇摇晃晃找到了一个英国女人开的小酒吧。英国女人懒洋洋地为我们唱歌。她长得别致,细小的鼻梁高高翘着。她是英国伦敦人。慕尼黑的大块头凑过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语。我们听明白了,他讲自己请来了两位东方客人。同行小姑娘一片天真的样子,实际上已经饱经沧桑。她的鼻子和上唇连得很紧,看上去像一只兔子。不过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心慈面软,平时愿吃甜食,人很精明。

大块头一落座就傲慢地讲起东西方差异,讲他这些年来因为通晓中文而立下的汗马功劳。他不断示意我们:如果说东方文明在这儿还能占有一席之地的话,那么我们第一个感谢的就该是他这样的人。“这儿是欧洲。无论如何,它还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他粗壮多『毛』的手指比画着。可是听上去,总觉得他像一个初中生,稚嫩,浮浅,但惟独没有那份天真。

我一边呷着干红葡萄酒,一边忍不住要提醒他几句。你是搞东方文化研究的,大概不会忘记盛唐。那时的中国统治者也自以为自己是处在了世界统治的中心,所谓的“中央之国”。当时的统治者由于太富有,连大街上的树木都包裹了华丽的绸缎……我没有说出的是,作为一个傲慢的异族人,你像我一样,同样是“神秘循环”之中的一粒小小尘埃。我们都一样,在这种循环面前,都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尘埃而已……当然,我提请他注意的事实有上千年了。这在我们这些角『色』看来,那是漫长到不可思议的一段时光,或许仍有被遗忘的理由。可是在上帝眼里,它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像今日与昨日离得那么切近。我笑了,因为我一下又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着名人物,想起他的一句名言:“过去我们比你阔多了”……他实际上只不过在讲世事沧桑,讲捉『摸』不定的“大循环”。他的可悲不过是像眼前这个大块头一样:过于自大傲慢。

从酒吧里出来,同行的少女在辉煌的路灯下,『毛』刷刷辫不停地颤抖。当我表示对那个大块头的厌恶时,她就一声连一声劝说我,说:“他们往往都是这样。”她的意思是,时间久了,人也就疲沓了。“会吗”我很怀疑。

我曾长时间地注视着莱茵河岸的野栗子树。绿毯似的草地,洁白到一尘不染的金属或木制椅子。并不怕人的野鸭子,一群一群。灰的,白的,红嘴巴红脚丫的鸽子……这一切使人想到了另一种生活,唤起了心中久久压抑的某种温情。这使我想到了“善”这个奇怪但却是至关重要的概念。但我没法把心里的这一切与朋友讨论,尤其是走在这眼花缭『乱』的异国土地上,我知道更是没法讨论“善的积累”。它也许是一个极其独特的、难以分析的概念。但它显然居于伦理学的中心。我只承认这绿『色』的土地给予我的那种温柔和美好的想象。我想这并不能用“得天独厚”几个字一笔带过,因为它的形成一定会有着精神的渊源。不然,再多的财富都不会避免贫穷的下场,也不会避免恶的大面积滋生。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度,精神的堕落从来都是毁灭的根源。

扔一点面包屑,鸽子和野鸭子就会凑到旁边。看它们可爱的眼睛,顺光溜滑的羽『毛』,还会想到什么别的……这时有一个人急匆匆赶到身边,流着口水。他走起路来有点歪膀子,两条腿好像有点『毛』病。这个人如果在大地上奔走起来一定是个不中用的角『色』。可是他这会儿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大谈北美刚刚开过不久的“世界『妓』女大会”,会上的一些章程。他说大会上提出:要讲究“职业道德”,要……他讲得不厌其精,极力想吸引我的注意。好像他也是一个大会的参加者。

一个眼界狭窄、没有想象力的人往往更容易过分专注『性』的问题。这样的人也容易闭上眼睛诅咒和挑剔。但无论如何还得承认,一个人走在这儿,无论他愿意与否,都要忍受『性』的狂轰滥炸。我身边的一个同行老者在『性』商店里长久滞留,到后来非要几次催促、伸手去拉才能把他拽出来。他可以站在那儿长达十几分钟端量一个黑塑阳具:它简直像一枚迫击炮弹,而且通体布满硬刺。老者指着那个黑家伙问:“这能用吗”

得不到回答他就自言自语,连连摇头,咕哝着:“怪矣!”

橱窗上书摊上的黄『色』杂志,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不停地磨损人的想象力。充满了极度夸张的『性』内容的影片日夜不停地播放。整个城市似乎能量单一:燃烧的都是『性』,炸响的都是『性』。在东方,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里,人们更多的是在公共厕所里画『淫』『荡』图画。那儿也出现了『性』商店,先是一处,后来则数不胜数。但最有创造力的仍然是公厕,是求助于彩『色』粉笔和猥亵的话语,让人目瞪口呆——有一次我猝不及防地在墙上发现了一个熟人的名字,那上面极为夸张地叙说此人的坚毅凶猛……这样直到前不久刚刚破获的一起案件,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子一连强『奸』了十几个少女,而且最后都把她们扼个半死……在那些绿化得很好的健身公园,常常看到有人在洁白的大理石雕塑上添个『性』器官。一排排刚刚镶起的装饰『性』灯具往往用不了一个星期就给砸得粉碎……在东方,在那一边,总是让人感到穷凶极恶;而在西方,在眼下,这座燃烧的城市让人感到的却是最后的疯狂。

绿『色』的草地,高大的野栗子树,可爱的鸽子和野鸭,它们在这最后的疯狂里还能保持多久

每个路口的自动电梯都在旋转。霓虹灯在旋转。橱窗内的彩『色』模特儿在旋转。渲染『性』交镜头的胶片在旋转。超级市场里的人群在旋转。就在这旋转之地,一种失去和剥夺感,会在一瞬间把人强烈地攫住……这种感觉强烈到了极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外来人。此地真是一片荒芜和陌生。在这一片光和『色』组成的花花绿绿的世界上,你感到的不是存在和富有,而是虚幻和贫瘠,是突然把人搁置在异地星球上、永无归期的那种恐怖。

从今以后,我必得躲开吃了几顿外国菜就吹上半天的贱坯子。我是一个不入群的东方流浪汉。我头发蓬『乱』,满面灰尘。我走上了荒原。荒原、荒原……耳边回响的尽是传遍荒原的绝望的呼叫:“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烧啊”——这声声呼喊到底出自哪里

是的,我曾翻过佛陀的《火戒》全文。面对着这座燃烧的城市,我不由得要像它那样问答不休: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我听到的是亘古未变的回答:“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觉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感官,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又问:“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闷,绝望而燃烧。”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粟米岛》

它在大海深处,只有空气极为透明清新的日子里,从岸上才能看到影子。打鱼的人乐于讲述它的故事,因为他们当中真的有人在避风的时候上去过——那要是驾船技术极佳的老把式才行,一般的渔人想靠近是万万不成的。环绕岛子的是纵横激流,船只要被扯住也就凶多吉少了。在海中远远看一眼真是诱人:一早一晚金光闪闪,平时则是雪亮的银子『色』。所以也有人将其叫为“金银岛”。这个岛不大,但吸引人们做多方想象,上百年或更长一段时间有不少人尝试着迁移到上面,总也没成。它一直荒着。近几十年人们改天换地的劲头大出许多,可惟独对这个岛子无可奈何。

原因就是它虽然看上去美丽,实则非常凶险。传说中有相当强悍的后生依仗年轻气盛,好奇心又重,就上了岛子。他们见这儿没有人烟,连稍大的野物也少见,于是就无所畏惧,四处游『荡』起来,结果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还有人说曾有几户人家一块儿搬到岛上,想在春夏捕鱼旺期短期居住,一到了秋风刮起就拔营走人。他们都带了防身武器,船网等日常用具也算得上精良,人手个个强健。尽管如此,这些人家最后也没有全员归来,他们最棒的小伙子还是走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至于成了永久的谜团。

近年来登岛的渔人当中,倒也不乏有去有回者。这在岸上的人看来倒成了一件怪事。人们发现去过的人都有了一把年纪,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丑陋。就没有一个四十岁以内且又相当英俊的年轻人登过岛。人们据此推断:一方面可能因为时间久远历经变迁,岛上原有的凶悍精灵已经不在或改了脾『性』;另一方面则是去的渔人令其厌弃,人家压根儿就不愿搭理他们,所以这才得以平安回返。但无论怎样,人们还是认为岛上被一个特异灵物把持,这种看法几十年来从未改变。依据少数去过的人描绘,这个岛没有太高的礁石,是洁白沙岸围绕的一个椭圆形,长了茂盛的粟米草,一眼望去亮闪闪的。没有人迹。它给人突出的感觉就是干净,到处都是清水白沙碧草。

那个精灵怪气让人惧怕,让人叹气,越是知道根由越是这样。它(她)是女的,一开始不是精灵而是人,是实实在在的渔家姑娘。这孩子有名有姓,叫娟子,家住另一个大些的海岛,母亲过世早,只与父亲相依为命。她从小长得活像画出来的人,所以稍稍大了一点就让父亲放心不下了。那些本岛或外岛的年轻人找个借口就来搭讪。父亲没有办法,出海时就将她带在船上。有一天娟子和父亲的船行远了,天阴得乌黑,一下就不辨南北。大风突然刮起来,让人一点防备都没有。为了防止船在浪涌里翻沉,父亲让船与一排排浪头尽可能交成十字:这是所有渔家在大浪中保命的方法。就这样好不容易熬过半夜,船还是翻了。

娟子沉入了海底,什么都不知道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仰躺着,四周全是明晃晃的粟米草——身子下边是硬硬的龟甲,还在活动。原来她被一只大龟给驮上来了。她哭了一会儿父亲,又昏倒在大龟身上。这只大龟把她缓缓地驮到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铺了一个大草团子,又围上软软的粟米草,这才把她放上去。她饿了,它就嚼一些鱼虾和草籽喂她。她趴在那儿睡睡醒醒,一连过了三天,那只龟才离去。

她一个人在孤岛上看着日出日落,哭得死去活来,不知这是哪里。她想家里的海草房子,想父亲,觉得不如死了好。有一天那只大龟又来了,它从海底带来了透明的石头给她玩,还驮上她转遍了整个岛子。娟子终于明白这只大龟救了自己。她再也离不开它,可它还是要离去。

娟子在岛上搭了柴寮,接了雨水,采了草籽野菜,捡一些鱼虾和花贝,总算活了下来。她盼有一只船来到这里,那时候就可以离开了。盼啊盼啊,天底下的苦日子全让她一个人过了,她见了一只小鸟、一尾小蜥蜴、一只举着大螯的蟹子,都千方百计亲近它们。

三年过去了,她裤子换成了草裙,上身围了马兰编成的背心,连辫子也用红筋草梗系了。水洼就是镜子,它照出的一张脸又圆又亮,泛着油黑『色』。她咕哝:“爸呀,你在海底,我在岛上。大龟呀,你把船领到这里来吧,我想见到人啊!”

有一天她趴在草寮里睡到半上午,一睁眼看到的是远处的几支桅杆。她一下跳起来,大喊大叫往那儿跑去。原来有好几只船,上面下来的都是男人。他们一见娟子就愣住了,指手画脚呼喊不停,把她围起来。她有些害怕,可还是一口气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求他们将她带回岸上。这些人根本不听她的话,口音怪异,盯住她嘻嘻笑,还硬是解了她的草裙。他们说:“一准是海里爬上来的精灵,再不就是岛主——听说海里每个野岛上都有一个岛主。”他们把她脱得光光的,拨弄着,说:“想不到这野物和岸上的大闺女一模一样,一揪吱吱叫,你听,你听!”娟子羞得抱住胸部,叫个不停,他们越发高兴了。

这些人吃饭喝酒,大口吃肉,脸『色』越来越红,胡子都翘起来了,看过来的眼神实在吓人。娟子终于明白这是一群歹人。她装着上茅厕离开了他们,然后就『摸』上了停泊的一条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驶出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船划开一点点,然后想到了升帆——就在她刚刚拉动绳索的时候,一个红胡子从后面扑过来把她按住了。这个家伙用一块破网把她缚住,不管她怎样哀求都没用,大呼小叫地把她给糟蹋了。接着那伙喝酒的人也上了船,他们为争夺她吵闹起来,最后还拼起了鱼叉。

船队驶离了小岛。行至大海深处,风暴袭来,大浪呼啸如雷。船上人踉跄着,忙着解索降帆,再也顾不上娟子了。她终于寻个空儿,一下跳入了波涛汹涌之中……

她很快就被浪打昏了,蒙蒙眬眬又伏上了那只大龟的后背。大龟问她:“你要去哪里是人烟稠密的地方,还是没人的荒岛”她哭着答:“还是去没人的荒岛吧。”大龟说:“那你就做个岛主吧,要不那些人还是要欺负你。”娟子点点头。“你可得想好了啊。”娟子再次点点头。大龟喊一声“闭眼”,一头扎入了碧波深处。娟子接下去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不知多久,她觉得太阳晒得身上发痛,睁眼一看沙子粘在一层鱼一样的肌肤上——下体就像一条大鱼,有鳍……大龟不见了,她原来躺在了粟米岛的沙岸上。

从此她就成了这里的岛主,有了超人的本事:可以像大鱼那样在海里出没,也可以待在岛上,像人一样走路;一连几天不吃东西也不饿,食欲来了能一口气吞下几十条鱼。她喜食任何活物,包括人,都视为“鱼”。她叫海中游动的为“水鱼”,地上奔走的为“旱鱼”。

她第一次品尝“旱鱼”的味道是成为岛主的第二年春天。记得粟米草刚生出一层嫩芽时,一只大船又被一场大风打到了这个孤岛上。几个彪形大汉一见她就涎水长流,大声吆喝。她仰脸笑眯了眼说:“几条‘旱鱼’恣成这样本岛主今晚就会会你们。”

她让蜥蜴王摆下酒席,又让大肚狼做了酒保。她陪他们喝酒喝到深夜,大肚狼添酒殷勤。几个大汉喝醉了就解衣服,还扯她的衣衫,她就在华丽的岛主府邸和他们游戏起来,直到黎明时分才算尽兴——这会儿她觉得口渴非常,醉眼蒙眬中将几个壮汉当成了青叶萝卜,一手握住一个,咔嚓咔嚓咬着吃起来。

哀号惊天动地。岛主对一边侍候的大肚狼和蜥蜴王说:“这几颗萝卜可真叫脆生啊……”

粟米岛连同另一个岛都被一个公司买走了。这个消息一经证实,四周村子的人就说:“到底年头不一样了,多么胆大的人都有。”“他们买那东西做甚”“做甚还不是盖上房子玩乐,没事吃饱喝足了躺在大炕上打挺儿。”“他们就不怕龟娟”“大概不怕。”

现在村里人只叫那个岛上的精灵为“龟娟”,因为她成了害人『性』命的东西,这样称谓才能区别于原来那个不幸的姑娘。在人们看来,每个海岛既是一个四面不着边际的地方,那么无论大小都是一个国。既然连村子都要有村长,岛上自然要有岛主。龟娟作为一个岛主,已经是让人闻风丧胆:她面容姣美,心肠却格外狠毒,常常要笑嘻嘻地吞食生人,是个真正的食人番。当有人将这般凶险告诉公司时,人家不仅毫无惧『色』,而且更加兴奋了,拍着大腿说:“咱买的就是这个凶险啊,想想看,一个地方连点刺激都没有,那还值什么鸟钱!”

这一下都知道了,人家花上的那笔大钱,起码有一半是为了玩命的。人们估计到时候入住海岛的人大概自有一套新玩法,比如戴了铁帽子穿了金钟罩,让龟娟没法下口——这样一来就白白得了她身子的欢喜,而她却丝毫不能加害于人。这真是绝妙的方法啊。这个方法让他们想起了海边的人怎样吃剧毒河豚:以特别精细的办法去除内脏毒腺及血『液』,然后就可以炖出格外鲜美的鱼汤——这会儿吃的就是凶险哪!他们这样一想,也就承认了买岛的人真是世上高人,心智何等了得。

粟米岛开始了建设。大船日夜运载物品,还有轰轰的飞机响起。“这一下闹大发了,咱就等着看热闹吧!”只要天上飞过一只大肚儿铁鸟,海边的大人小孩儿都会伸手指点说:“快看快看,大铁鸟儿又来了!”他们从这只大鸟儿的频繁往来之中,不断展开了那个岛子的幻想,认为天大的怪异和神奇就要发生了。它被一片大水包裹起来,荒无一人,只藏了一个狠与美都达到了极处的女妖,这会是何等情形。可惜那儿离岸太远,不然半夜里一定会听到惊天动地的嘶叫声。

大铁鸟儿令人害怕,因为这让他们想起许多往事。自古以来就有一些“鸟人”隐入海边人群,那对鸟眼看人时挤弄着,算计起老百姓来格外狡猾。那是非人的智窍啊。有一只大鸟在海边见了一只晒太阳的大蛤儿,以为得了便宜,扑下来就啄,结果人家大蛤一合嘴就把它夹住了——一个村里人过来一看就乐了,索『性』连蛤带鸟一起捡了来家。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就算完了,哪知道后面还远远不止呢!事实上鸟和蛤儿一进那人家门就后悔了,觉得不该这么闹腾,不过它们还是紧紧夹住连住。那个人挽着袖子烧水,只等水开了把蛤和鸟一块儿投进去,拔『毛』做一顿好汤。那人见锅子噗噗冒汽就去摆弄蛤和大鸟,哪知道刚一伸手就被蛤夹住了。他啊啊一喊,那只大鸟就从后面一下按住了他的头,按到了开水里。结果他给烫成了一个秃子。他啊啊大叫时,蛤重新夹住了大鸟,它们就悠悠悠地飞走了。飞到海边,蛤哈哈一笑,就落回了水里。这原来是它们合计好了的一出闹剧,最后被捉弄的还是人,他除了变成秃子,连一点便宜都没占上。

那些买岛的人玩起了这样一只大铁鸟,想必是最有办法的人:那个龟娟最终被其驯服,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过了多半年的时间,粟米岛的生意就开张了。这儿成了一处最有名的海中旅游胜地,其中最吸引人者,当然是有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妖龟娟——关于她的介绍材料印得花花绿绿,上面言之凿凿,说这个女妖至今还活得很好,这全仗了开发者注意原汤原汁保护环境的缘故,所以她不仅活着,而且仍旧妖冶『逼』人,对来往岛上的各『色』人等,接待起来童叟无欺——当然了,玩到了酒酣耳热之时,将尊贵的客人几口吞下去,那也实属难免,是照例要发生的——你等只要不是现代熊包,不是个软蛋酥骨头,只要有点血『性』,算个男子汉的,那就照样可以登岛一试,这儿保证让你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所有看了说明材料的人都长叹一声,说这些搞开发的人啊,也太实在了,这种要命的事儿怎么能说穿呢这种凶险一般而言掩都掩不住,怎么能大张旗鼓地喊出来呢难道这些人真的疯了吗他们仔细看着一个个旅游项目,什么“潜水”“与海豚零距离接触”“『迷』你弹子房”“鸟瞰之旅”“龟娟之夜”——最后一项被黑体大字印出,显然是要人命的重头戏。

这个岛上的各种美食也被重点描述了一番,什么活吃海参、生吞鹌鹑蛋、活剥蜥蜴皮、活鱼芥末……一『色』的生吞活剥,仿佛一直要听着吱哇惨叫才能进食。除了吃就是洗浴,海水浴自然不在话下,另有什么正午沙浴、悬崖风浴、半夜火浴——每一种都配有实景照片,看上去同样令人心惊肉跳。在骄阳似火的白『色』沙滩上,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给埋进了沙子里,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手捧沙子往他们脊背上轻扬;大风呼啸之时,迎向北海的悬崖上吊起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一阵阵狂浪拍向悬崖;赤红的炭火摆成一朵莲花,中间有一个大木盆,木盆里是一个汗淋淋的男人,几个少女各持一把长嘴铜壶给盆中男子浇水。

“看来这个岛上主要是玩命,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往那里去。”这是大家的统一看法。他们料定这个岛上的生意一定不会好,或许这正是开发者的本意:挣钱不是一个问题,只不过为了好玩。还有人甚至疑『惑』:这个岛子是不是用来『自杀』的呢要知道现代人有的真是活腻了,他们生不如死,但就是找不到死的地方,再说服『药』上吊不仅格外痛苦,而且都是古老的方法了,真正的现代人是不屑于使用的——于是,然而,粟米岛也就应运而生了。

大家特别注意到说明材料上有这样一句话:“保叫你有来无回。”一切于是恍然大悟。瞧明明白白写着,真话直说,气魄啊。

人们预料这个岛要吃大官司。

人们还估计,这个岛上不久就会埋满了死人。

可是许久过去,天上的大鸟还是自由飞翔,海中的船儿还是来来去去,并未见异常悲恸或其他紧张情形,更没有警察警车一路号啕,也没有军队压阵。游客的多与寡也无法判断,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密封在船舱里的,或者干脆就天上来天上去——那是天人,就更加琢磨不透了。不过人们也私下里揣测过:说不准那些抱定了死之决心的人,都是远道而来,是从世界上各个角落汇集到这里的,因为这样垂死挣扎着跑来的人、特别想在临死之前好好破费一下的人,也不是随处可见的。总之这都是百里或千里挑一的怪人和有钱人。“活腻了,不想活了,就是这样。”这些人在死前要尽情地乐上一把,然后,躺下,或乖乖地蜷进那个死亡之女——龟娟的怀里,以了却最后的心愿。整个的过程既是这样轰轰烈烈悲悲惨惨,那么也只能做得极其严密了,绝不会被外人打扰的。想想看,人到了最后嘛,钱也花了这么多了,粟米岛一定会让他们满意的。

在人们能够想象的各种快乐的死法当中,要数“龟娟之夜”最好也最恐怖。想想看,那女子不会是一般的美妙人儿,丰腴销魂自不待言,被她搂过才会知道什么才叫“酥胸”。那种幸福与陶醉是花钱也买不来的,所以才以命相抵。问题是到了最后的一刻——据说她是在最快乐的时刻,因为无法忍受的饥渴才突然下口的——这一咬如果咬得准倒也好,一口把头咬下,痛苦想必不会太大;如果咬得稍稍偏了一点,或者她一时吃得甜美,细细品尝起来呢那就糟透了!那还不如上刀山下火海、不如油锅里煎炸呢!

“反正这都是一些推测和琢磨,人家在岛上到底怎么个死法,咱也听不明白。咱是穷人,花不起那笔大钱,也就不用站在岛外瞎『操』这份闲心了!”村里人最后归结到这样一句话上。

粟米岛上的建筑并不多,但每一幢都极其精美,并且建得毫不张扬。这儿最大的长处就是静谧。由于特殊的海域位置,岛上的风并不大,除了悬崖那儿,一般来说都是懒洋洋的风。大鸟不少,它们除了一些海鸟之外,还有别处难得一见的长腿鸟,有大红冠子鸟,有出入成双成对的恩爱鸟,还有领着一家老少来闲逛的、头上长了一溜长『毛』的相公鸟。这些鸟白天晚上飞着旋着,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晚霞和朝霞中,它们的双翅被映成了红『色』,就像一朵朵大花儿在风中怒放。

来岛上的客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夜而厌昼,通常是白天大睡或关在屋子某个角落,到了夜里掌灯时分就快乐起来。男人们一个个梳洗打扮所费的工夫超过了女人,同样是搽些粉脂之类,洒些香水,穿得实在讲究,有的纯一『色』白的西装,有的是大花礼服。个别忒用心的人还在上衣口袋那儿别一朵小小的康乃馨,或别的带颜『色』的东西,胳膊上还搭一根文明棍。金丝眼镜是少不了的,金链怀表之类的也是少不了的。这些人一般都有了一把年纪,属于老派人物。所以说老派人物一旦遇上了新时代,也就难免想不开,表面上文文静静,内里却要寻死觅活。他们都有一颗热烈『逼』人的心,常常要把自己『逼』到绝地而后生,在一个个密不见光的角落里与年轻人较着劲儿,誓与青春为伴,与死神赛跑,与王母娘娘一争高下。

其它综合推荐阅读 More+
穿越之后来居上

穿越之后来居上

银色徽章
喵星历4999年,喵星人击败汪星人成为宇宙中最强大的种族,喵星文明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绚烂时代。然而伟大的喵星皇帝陛下至今未婚,甚至看不上任何一只猫。由于陛下自带的..
其它 连载 22万字
末世奶妈向前冲

末世奶妈向前冲

紫竹一一
重回末世之初奶妈唐贝贝带着老公和包子女儿再次踏上末世之路物资怎么办,没事,姐有空间丧尸来了怎么办,没事,姐有异能萌宠,包子军团,给姐冲瞧不起姐的,已经被姐踩在..
其它 完结 69万字
遥远的日子

遥远的日子

海杰
对于夏珏来说,遥远的日子,既不熟悉又遥不可及、无法预知又令人生畏。然而,遥远的日子终将变得不再遥远,她一步步地逼近,她从未停下过脚步,她终将要慢慢地降临。为此,夏珏总感觉到一阵阵的惶恐不安,心慌意乱。在他看来,那些日子充满了危险、阴谋和变故,他不想走进那样的日子,他习惯于活在当下,甚至于宁愿生活在过去的世界里,躲藏在自己过去的影子里。遥远的日子,有些时候或许就是我们过去的日子,亲切而又熟悉,像是亲
其它 完结 50万字
纸人来魂

纸人来魂

糖有果汁
清河医学院大三学生孟微澜,为挣学费售卖时间做兼职,意外接到一个山区的买卖,至此,诡异的事情开始层出不穷,她想脱身,却发现,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而她,是圈套中最微不起眼的棋子……
其它 连载 62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