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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风君听到这个笑得更加温柔,稍一低头指指自己身下的小白马,道:“它就是雪兔。”
“……”黎千寻咧咧嘴角,揉着肚子有些一言难尽,自暴自弃似的收起刚端了没多久的客气,叹一口气道,“都木啊,这么一副纯良的相貌还真是很配你原本的性子……”
“哈哈。”御风君轻笑,“前几日绿水初见我时也是这么夸我的。”
黎千寻抄着袖子挑眉看着他,撇撇嘴:“我可没夸你。”
御风君前身是守门人,与七情散人同族,司楹、御枢,两位守门人与天地同岁,早在混沌未分时就存在,只不过很早的时候并无灵智,所以与其说守门人也是孕育于山海之间的太初界灵体,其实他们倒更像是“门”的“器灵”。
守门人之间相互襄佐也相互依赖,甚至连脾性都是互补的。御枢君直爽坦荡、大智若愚又纯真无邪,司楹君则端肃稳健心思深沉。
虽说都是陈年的老酿,但一个是一汪通透清酒,一个是一缸没底酱油。
在从前北尘的眼里,司楹其实就是个把一肚子无伤大雅的坏水藏在温和无害外表之下的“敦厚人”。
浩浩荡荡的兽群围着中间一小撮人,进入溟海之巅后才逐渐各自散去,又往里走一小段,御风君稍探身向前伏在雪兔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那小白马前蹄腾空转身朝后一声嘶鸣,跟在他身后那串长长的马群飞快自发分成四队,有条不紊秩序井然的分别调头向四面飞驰而去。
灵初界不像中原人间界,有城池有村镇,各大仙门还会选宝地尽其所能修建仙府以求声名立世。漠原西地广兽稀,大多是小群落聚居,散落在浩渺的大荒之上,而圣地溟海之巅,住着包括鸾鸟一族在内的几个古老大族群。
白虎司虽是统辖者但却并不特殊,没有多宏伟的府邸宝殿,他也跟其他族群一样,栖息在散落着无数小岛的中心星罗湖。
黎千寻看着逐渐远去的滚滚扬尘啧了下舌,就在他捞过马缰也打算下马的时候,御风君却凑近了牵过他手中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转身朝一丛石芽深处拐了过去。
“这是要干什么去”
御风君回头,眉眼弯弯笑眯眯的解释道:“带你疗伤,还有,先见见从人间界闯进来的那条好汉。”
黎千寻皱了下眉:“西陵绰他受伤了”
“似乎是这个名字。”都木一边说着忍不住笑着问,“阿尘,听说他是你儿子的父亲”
御风君突然这么一句不温不火还慢吞吞的话,说出来差点把黎千寻给呛死,听上去实在太诡异了啊这个……
这厢五味杂陈的使劲捏了捏额角:“凤凰到底都跟你说了些啥……”
“嗯”都木回头看他,“原来不是”
“……”
这个问题该怎么说呢,说不是他确实是,说是又他娘的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最后纠结了半晌,黎千寻回头望了一眼刚刚跟他们分开不远的七情和西陵唯,看到小兔崽子睡得还沉,才硬着头皮回头解释:“那孩子不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会有儿子”
“为何不能”御风君那张无比纯良的脸上隐约有些不解,不是有意玩笑,是真的不解,“从前沧澜就有一个孩子,不过是个女儿。”
“什么!!”听到这一句,黎千寻觉得自己正奇痒无比的脑门像是突然被人用石头狠砸了一记,不痒了,疼……
他拉紧缰绳驱马向前追了几步,一时间把自己这边乱七八糟的误会全扔在了脑后,急问道,“沧澜还有个女儿为什么从没人提起过”
“沧澜极少与昆仑众人有牵扯,所以知道的人不多。”都木点了点头,解释道,“不过玄鸑鷟是知道的,大约是一时忘记了。”
黎千寻攥着缰绳皱了皱眉,不久前他的确问过凤凰,沧澜在北冥是否还有亲信,或许是由于记忆太过遥远,也或许是玄鸑鷟对与沧澜相关的事并不关心,所以要在过往的数万年光阴里翻找到那些曾刻意被无视的零星信息,也实在不太容易。
“女儿……”黎千寻盯着小马脑后晃动的长长鬃毛,咬唇磨着后槽牙飞快想了一圈,突然抬头看向御风君,语气带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平静,“红玉。”
“或许”
能瞬息之间猜出是谁,其中的因果逻辑显然御风君也很清楚,“她应该守着沧澜留给她的一半水脉不息门。”
黎千寻:“一半”
都木点头答道:“另一半是地脉不息门,曾经沧澜可以通过不息门在天地间任何地方随意穿行,所以他一直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那另一半……”
说到这黎千寻犹豫了一下,都木便接道:“还在北冥。”
“哈哈……”
黎千寻松松扯了扯挂在手腕的马缰干笑两声,抬手虚握成拳一下一下砸着自己已经冒汗的额心,短短几步路的功夫——红玉是沧澜血亲,北冥之巅现存的不息门只是一半;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随意拎出来都是石破天惊的重大秘密,而眼下他刚进溟海之巅还不足盏茶时间……
“都木,谢谢。”
御风君转头看向黎千寻,穿透薄云的阳光柔和又不刺眼,撒在那张温润白净的脸上,他抿唇笑笑,道:“我也不喜欢沧澜。”
这厢正准备好好感动一把,瞬间被御风君这句仿佛从酱油缸里捞出来的话把刚酝酿出的情绪打了个烟消云散。
黎千寻失笑,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却被身后一阵羽翼扇动的风声打断,玄鸑鷟眨眼间疾掠到两人面前,翅膀还没收起来就开始说话:“我想起来了!女儿,沧澜有个女儿!”
黎千寻看了御风君一眼,笑着道:“都木刚跟我提起这个来着……”
话到一半声音忽然转低,一个极诡异的甚至尚不成型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黎千寻略顿一瞬,随后语调一转:“……既有自己的血亲后人,那沧澜的伴侣是谁为何无声无息毫无痕迹”
似乎玄鸑鷟冲过来就是要跟他说这个事,所以反应极快:“沧澜没有伴侣,女儿是他自己生的。”
“嘶…”黎千寻脑门一跳,他摁了摁肚子上隐隐发疼的旧伤口,看着凤凰理直气壮的鸟眼都快被气笑了,“沧澜是公的,他怎么生!”
“嗯”
黎千寻话音刚落,御风君和玄鸑鷟两人同时看向他,凤凰看看前者眨了下眼,都木便解释道:“太初混沌初分之时,自山海之间孕育而出的灵体都是不分雌雄的,太初界所谓的先辈与后代也并非是牝牡交融后的血脉亲缘。”
黎千寻听着这些东西,揉揉额角叹了一口气,毕竟太初界是此间天地的万灵之源,混沌之初地脉灵息异常充沛,连那些个石头缝小水坑里蹦出点什么都不算稀奇,所以对这个接受倒快,随后他又扭头盯住面前的大黑鸟,眉梢上扬问了句:“凤凰,你是不是真的会下蛋”
问的人其实很随意,但被问的却像突然遭雷劈,玄鸑鷟闻言蓦地往后跳开一步,长长的尾羽散开把屁股遮严实,一声没吱脖颈一拧拍着翅膀低低飞走了。
黎千寻被凤凰突然生气似的举动弄得有点懵。
都木这边似乎倒是习以为常,他重新拉过黎千寻的马缰绳继续往石芽丛深处走,一边缓缓道:“玄鸑鷟最不能提的禁忌,若非是你,今日溟海之巅就要翻天了。”
“……”黎千寻摁着肚子回头看看玄鸑鷟飞远的方向,有些无语,“他就不觉得他这么个举动反而很欲盖弥彰么……”
“哈哈…”御风君笑,“这个你可以寻个机会提醒他。”
溟海之巅的峰林远端,石丛深处有个疗愈谷,昆仑大荒十数支地脉中的近一半都在此处经过,灵息醇厚而充盈,对灵脉受损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疗伤圣地。
御风君能让一个擅闯禁地的阶下囚在疗愈谷疗伤,本以为是西陵绰受了什么重伤已经奄奄一息,结果真见到人的时候,黎千寻差点直接用光刚歇回来的一点力气跳起来打人。
西陵绰从头到脚囫囵个屁事没有,也是看到他才知道为什么御风君会把他扔在疗愈谷……
一个算上发冠和鞋底足有八尺高的大男人,死死抱着一匹受了伤的小马驹不松手,那小花马似乎伤得不轻,鼻翼缓缓翕动,歪歪斜斜的躺在一堆软草垛里。
西陵绰背靠巨石,怀里搂着小马的头,凝重的表情里竟然还有那么些许的委屈。
那个委屈,似乎跟他儿子西陵唯梦里癔症着吱吱嘤嘤要找娘的委屈还挺像……
黎千寻看着他只觉得一阵牙根疼,扶着腰抽了口气,刚要张嘴骂人结果对方先开了口。
“你真的不是黎尘。”西陵绰抬起头看过来,盯着黎千寻身上的织星冕皱眉道,“我义父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为什么没和你一起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说得像竹筒倒豆子,一颗一颗砸得黎千寻眉心阵阵发紧。
西陵绰所说的义父,自然就是谢凝,也就是他最小的弟子清吟。
少年时就曾固执的说不爱人世繁华只要师父一人的清吟。
当年得知小六还活着的时候,似乎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知道,什么叫心酸。
所以他在木犀城守了他十年,一个在繁华间独自凄苦了几百年的凡修的最后十年,最终亲眼看着他咽气,看着他最后一刻清明的眸子里泛起的不舍和眷恋也渐渐被一层水雾掩去。
西陵绰对谢凝的心思有些特别,这一点黎千寻多少也知道,只不过他没想到,小六带大的孩子竟也跟他带大的小六一样,好的不学,净学苦情戏码。
同样是义子和弟子,灰雁和晏茗未就显得正常多了……
“谢凝死了。”黎千寻咬牙狠了狠心,对西陵绰说道,“他不可能还活着,也不可能活过来了。西陵绰,你疯够了就自己站起来,崧北一方的凡修百姓还需要你守护,西陵唯受伤跟我来了漠原西,不想让你儿子看到你这副样子就收拾利索带他一起回去……”
也不知怎么,看着一个大男人哀哀戚戚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险些收不住,只不过正说着,忽然看到西陵绰眉头紧锁目光幽怨的盯着他,顿时卡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眼神”黎千寻奇道,“西陵城主,你可知道你现在就像一个盯着杀夫仇人的怨妇……”
“茗儿呢”西陵绰对黎千寻的话充耳不闻,冷不丁插/了这么一句。
黎千寻听到顿时心里一紧,飞快皱了下眉,气息不经意间多了些急促和慌乱,甚至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往后退了两步,片刻后才故作平静道:“眼下正值论法道会,他当然是在东平豢龙棋田,替你出席替你料理公务。”
“呵!”西陵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是吗一个生生世世穷尽所有只为你而活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离开你他怎么可能……”
西陵绰的后半句话黎千寻已经听不见了,因为耳边只有一片嗡鸣,因为有些朦胧的念头似曾相识。
不知道西陵绰这近两个月来都干了什么,何以会说出这么颠三倒四不知所谓的话。
也许是旧伤未愈的缘故,黎千寻竟连坦然正视脑中那新恩旧怨缠绕在一起的一团乱麻的力气都匀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