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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子渝是在大婚第二日见到玉宸宇的。

东方的天际刚刚泛白,大红色的帷慢被拉开,她自己揭掉头顶的喜帕,勉强撑起乏累的身子,低着头默默走向门口,走向自己的夫君。

当朝太子就候在门口,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新婚的喜悦。他在等她一起去总寿宫,拜见当今太后。

本朝重孝重道,这是历来的规矩。他们齐齐跪在大殿上,向太后恭敬请安。

见到了刚刚成亲的孙儿孙媳,太后的眼角眉梢亦透着欢喜,她慈爱地牵着阿渝的手,笑着询问道:“阿渝,宸儿待你可好

“殿下待阿渝很好。”她恭顺地回答,神情再自然不过。

许是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太后旋即又拉着她的手,将其交到她身旁太子的手中,不忘嘱咐道:“若是以后宸儿欺负了你,一定要告诉哀家,哀家替你做主。”

“阿渝谢过太后,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好殿下。”

他距离她那样近,体温触手可及,眉眼却冷淡疏离,直到走出门口,她的手被猛地甩开,对方冷笑一声,语气嘲讽不屑,“想不到太子妃,除了会倚仗权势,竟也如此会做戏。”

然后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便转身拂袖而去。

御花园中的鸢尾花开得正好,绮丽柔婉如沉静女子。

这样好的春日,恰如当年光景。而如今的她与他,早已不如那年初遇。

施子渝出自太后的同系施家,是太后钦指给太子玉宸宇的太子妃,就凭这一点,他该是极讨厌她的吧,是她的出现让他为难,纵使身为天下君王,也要为了所谓孝道,在婚姻大事面前,失去自己该有的自由。

他曾经送过她一枚玉佩,那是他的贴身之物,多年来她小心收存,可惜后来辗转间不慎丢失,施子渝总觉得是自己的错,是她弄丢了玉佩,也丢了他的情。

或许他朝堂政事繁忙,或许他早已忘了那年初遇,又或许是他性情孤冷,尚未对她敞开心靡……

她在心里寻了许多理由,可是自己却再清楚不过,答案只有一个——他不爱她,才会在赐婚后迟迟不肯应允;他不爱她,才会除了拜堂连见她也不愿;他不爱她,才会在洞房之夜独留她一人,守着喜烛坐等到天明……

在很小的时候,施子渝便盼着能嫁给玉宸宇,不是为了能够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妃,也不是为了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只是想在寂寞深宫,与他共度年华。她从待嫁在府时便日日助着婚期,守着那块玉佩和凤冠霞帔,一心一意等着那日的到来。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没有向身为太后的姑母哭诉,也不曾在心底生怨生恨,她已经得偿所愿,成了他的妻子,而往后的岁月还长,她会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解开他心底的结。

她守着他们的家,大小事务亲力亲为。在清晨晨光熹微时分,独自洒扫庭院,精心侍弄花草,终于有一次他经过见到,眉宇间第一次有了不忍,“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就好。”

她洒扫的动作流利,倒像在做着一件乐事,抬眼看他时双眼有些掩抑不住的神采,温柔地看向他眼底:“阿渝答应过殿下,会照看好我们的家。”

他明明认定了她是外戚扰权的棋子,甚至当面嘲讽她的表里不一,可是却不由自主朝她走去,向着眼前的女子伸出手去,仿佛彼此似曾相识,又像是看到了真正的她。

那日夜里,太子宿在了她的寝殿。她于夜里剪着烛花,映着满室温暖,看向枕畔的沉沉睡颜,喜无眠。

可没过多久,太子又纳姬妾。新纳的侍妾娇俏貌美,颇得殿下欢心怜爱。她听人说,那位女子名叫丽人,是长春宫的宫人,太子对她一见倾心,不日便封她为丽美人。施子渝第一次见到丽美人的时候,那位新宠浓妆艳抹,珠钗宝饰,对她全无敬意,甚至都未曾向她俯身行礼。

她并未怪罪,甚至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默默绕道前行。

人人皆知宠爱和和权位决定着宫中女子的生死荣辱。她知道她既然身为太子妃,就该有容人的度量,更相信会有一日,他会读懂她的心……

后元七年,太子即位。薄阿渝从东宫太子妃,变为大汉朝的皇后。

从此后宫女子只增不减,她守着风印掌管后宫,安分守己,从未出过差错。

如果没有那次宫廷佳宴,如果她没有知道真相。

那日的宫宴歌舞升平,丽美人坐在她的正对面。众人举杯成饮,觥筹交错间,她警见丽美人的长裙掩映下,赫然现出玉佩的碧色。

那是她丢失的玉佩。

她恍惚间失了心神,全然忘却了规矩礼仪,直直地向着丽美人走去,她拼命地拽住玉佩,质问面前的女子:“你从哪里得到的这玉佩”

“玉佩……这玉佩是陛下送的。”丽美人双脚发虚,底气不足。

玉佩的质地和花纹,她再熟悉不过。这明明就是那年,他亲手送给她的。

那年的施子渝才刚满十岁,和父亲一起进客拜见太后。

她贪玩跑进了御花园,在那里遇见了玉宸宇。一个小男孩躲在树下,正偷偷的抹着眼泪。她为他擦去眼泪,问发生了什么事。

“母后又为了弟弟教训我了。”

施子渝才知晓,原来眼前的男核,便是太子玉宸宇。她想尽了办法将他哄好,男孩很快又展露笑容。

他将玉佩交到她的手心,“这个玉佩送给你,你以后可以来太子宫里找我。”

那年为了避免麻烦,她自称是长春宫的宫女,可晚归还是惹怒了父亲,她再未被允许进过宫。她守着那枚玉佩,直到等到了太后的赐婚。

她突然想起,丽美人曾是长春宫的宫人。还未曾细想,眼前的丽美人却不知怎的,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后跌去。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了陛下冷冷的眼神。

彼时的丽美人正身怀六甲,而她是别人眼中的罪魁祸首。陛下龙颜大怒,罚她禁足反省,可她又哪里需要反省,明明是旁人顶替了她的身份,夺走了她的心上人。

她想坦白对他说出真相,却被困在椒房殿内不得出。惩罚期限刚过,又传来姑祖母去世的消息。

太皇太后薨逝,举国上下哀戚。施子渝一身孝衣,送走了未央宫里唯一的亲人,从此不理后宫琐事,日日在佛堂虔诚祭拜。

那些没有开口的秘密,至此随青灯古佛长锁心间。可六年的相守陪伴,没能等到他的回心转意,只等到了他的一纸诏书——皇后多年无出,不宜母仪天下。

一道废后旨意,她默默收下,从椒房殿搬到西侧偏殿,成了冷宫里的废妃。

她再未得过召见。从此缠绵病榻,身子日渐赢弱。

岁月如梭,花开花落,她在心底守着自己的爱情,似守望春日的候鸟,可春去秋来,她再也没见过当初的春日,也没等来故事里的人。

某个盛夏的清晨,她刚刚推开宫门,映人眼帘的便是盛放的鸢尾,花香芬郁怡人,她笑着向盛开的花朵走去,仿佛走向了遥远的未来。

暖风扑面而来,她随风渐渐倒下。中元二年六月,这个名叫施子渝的女子,永远地睡在了花海之中。

彼时晨鼓刚刚敲响,未央宫中的玉宸宇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贴身寝衣。在梦中有一位女子独立于悬崖边,突然间跌入万丈深渊。

他伏在榻上惊魂未定,却怎么也忆不起梦中女子的面容,只觉得在心底深处,遗失了分外珍贵的东西。

青冢锁红颜,故人两相隔。施子渝的墓碑建在长安东郊,她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夫君,尽管他来得那样迟,也懂得那样迟。

皇帝晚年命人修了皇后陵墓,周围尽数种着鸢尾,伴她度过寂寥光阴。

她一生被误会所伤,却从未对爱情绝望,纵然韶华落尽,终是此生不渝,此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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