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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唱小戏的时候,瓷行几个老板联合起来请徐稚柳喝年酒,知他马上要回乡,年后各家回礼怕是抽不开身,于是连哄带骗将他捉到江水楼,作陪的还有几家民窑的东家、管事,都是都昌地界一个行帮里的熟脸,徐稚柳便一一点头示意。

里头有个祁门来的瓷行老板叫程放,身量高大,奇壮无比,瞧面相是个豪爽性子,不想却有些怕生。

他和徐稚柳接触不多,由人搭线托徐稚柳办官帖,好几次怕麻烦想抽身不干了,介绍人只管叫他放心。

早间他收到消息,原来徐稚柳怕他不懂个中深浅,已帮忙办了个妥帖。从头到尾都妥帖那种,只等开张营业了。

他实在高兴,徐稚柳人没坐稳,他就先干了一壶。

上好的女儿红,叫他牛嚼牡丹似的一口吞,大家伙都忍不住笑。

小二也跟着凑热闹,说吉祥话,尤其对徐稚柳狂拍马屁,大夸龙缸如何如何好,圣上如何如何喜欢,湖田窑接到的封赏如何如何丰厚。

时年嫌他呱噪,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红封,也不细数了,直往他怀里塞。

其他人瞧着都要蹭喜气,也都不是吝啬人,于是上赶着送钱,倒叫小二赚了个盆满钵满。

正这么闹着,外头忽然有人欣喜道:“哟,这不是安庆窑的小神爷嘛,稀客呀!”

“怎么是你过来王瑜那老头又犯头风了”

“哈哈,老弟你这张嘴呀,看破不说破,怎能一点面子不给王大东家留”

“我要给他留什么面子佩秋过了年才十八吧他个老酸菜梆子怎么净不干人事。来,快到叔这头来喝杯热酒去去寒气!”

“可别啊,人还没说什么,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嘴上骂着王老头,心里指不定多美吧听说你年前儿去挖人墙角,被王瑜打出来了”

“良辰美景说那扫兴事干嘛佩秋,过年了得不得空我那窑厂还等着你给掌掌眼。”

“这要去了你家,我家就在隔壁,也就一抬脚的事儿,不知佩秋给不给咱老家伙们面子”

这些个约莫都是和安庆窑往来甚密的民窑东家,既敢直呼王瑜大名,还敢公然挖墙脚,想必关系十分亲近。

几人说话间,外头越发喧哗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喊道:“快来看小神爷!”

新晋的几位老板也都好奇,推开屋门悄悄看去。

只见二楼走廊围着一圈人,还有人来不及穿戴整齐,就这么趿拉着一只鞋往外跑,口中嚷嚷着必要一睹“小神爷”的真容。

程放见乌泱泱一大片人头,也不知谁是正主,便问身旁人:“他很出名吗”

“你个乡巴佬!如何问出这种话来!”身旁人气到发笑,“你连小神爷的名号都没听过,就来景德镇卖瓷”

程放:……

“我初来乍到,不知镇中情形,求您给细说说。”

“那行吧。”

这位小神爷呀,之所以有如此号召力,概因其神龙见首不见尾。于当下景德镇,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除了在他家窑口干活的,亦或外头这几位素有合作的东家老爷们,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便是见到,也不知他的身份。

也是巧合,赶上暖神窑的大日子,他不得替犯了头风的王瑜来应酬,一切是那么水到渠成。

在这座镇中最大的江水楼,在所有人都沉溺欢庆的夜晚,自然引起不小的轰动。

程放又问:“那他为什么叫小神爷”

旁边人笑哈哈打趣:“你呀,说你是外行你还真是外行,好好听着,今儿个就给你上一课。‘小神爷’不是他自封的,而是民间赋予他的称号。正经论起来,他的身份是负责窑内火候的把桩师傅。”

俗话说瓷之好坏,十之八九在于窑内。把桩师傅拿捏着这“十之八九”,便等同于拿捏着一件瓷器的宿命。

是配享太庙,还是破碎成渣,皆在把桩师傅一念之间。

“拉坯、利坯、画坯,这些前道的工序都属于制瓷行当,靠手艺是可控的,一个坯拉得好不好,修得薄不薄,青花手艺如何,行家一眼就能看穿,可你说咱建了一个窑,里头的火候、气氛、湿度、窑位和地势,这些如何看穿烧多久,烧到什么时候,摆在哪个方位的火势更好,甚至下雨天和晴天窑内的气候都不一样,怎么办只能凭经验。”

绝大多数窑厂的把桩师傅都是老师傅,在这一行深耕数十年,前半生几乎是学徒,老实本分地跟着一个师父学习,等待出师那一天,有的人一辈子也出不了师。

在师门时,他们要学看天气,学着找寻瓷与釉会发生的反应规律,学习捕捉窑内不同位置不同火光的色度与火候的深浅。

等到有出师的资格时,已然积攒了丰富的实战经验,朝窑里头看一眼,亦或钩一块瓷片出来,吐口浓痰观其变化,就能估算窑温,判断陶瓷烧熟与否,是否需要调整窑位等。

可即便如此,也常有失手的时候。

尤其陶瓷一行,坯再完美无瑕,烧残了,就是一堆无用的垃圾,前头所有人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要么说一件瓷器的好坏十之八九都在窑内呢,一个好的把桩师傅万金难求,一个好的把桩头首更是百年难遇。

而梁佩秋,一个过了年才满十八岁,在那些老把桩眼里等于毛没长齐的小子,竟然眨眨眼,就能将他们半生的努力化为须有。

怎么满窑,怎么烧,烧到什么时候停火,这些经验之谈,在他那里只有两个字——感觉。

这就是神赋。

于是老百姓将他看作为窑神转世,给他取名“小神爷”。

要知道景德镇往上回溯千年,似梁佩秋的把桩头还没出现过,他是头一个,想必也会是最后一个。

好在把桩师傅可以同时在几家干活,未必个个都跟徐稚柳似的,卖身给湖田窑,于是也就有了上面明晃晃的撬墙角。

“你说说这,有天理没天理”

“怎么没天理,老天爷赏饭吃,那是经过老天爷同意的,你们就羡慕吧!”

“说起来挺玄乎的,一开始听人讲安庆窑有个年轻的把桩,看火焰一等一精准,大家还都不信这个邪,结果你瞧瞧,安庆窑的包青是真包青啊,成色好,釉面亮,我瞧好些个专烧大件五彩瓷的器行,都找他们家。”

随着安庆窑“包烧青”越来越稳,王瑜的口气也越来越大,废厂残次品眼见地少了,订单量逐年激增,竟然咸鱼翻身,和湖田窑叫上板了。

细想想,也就这两年的光景。

如今外头茶馆里的话本讲不完似的,都在说这两家,这两人。

湖田窑有一个徐稚柳,那是刘备帐下诸葛亮,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而安庆窑有一个梁佩秋,则是烧红的破铁,百炼成钢。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作为包青窑的两大魁首,一个是身世坎坷的麒麟才子,一个是后来居上的小神爷,到底谁会成为景德镇瓷业的第一人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捋着胡须拉长声音道:未可知也。

茶馆里听着,权当故事听,觉得十分有趣,只到了当下的江水楼,尤其徐稚柳还在席间,程放几个越说越没个把门,气氛也就微妙起来。

此时,在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乡巴佬颤巍巍道:“我、我刚到景德镇,不懂你们的规矩,想着湖田窑和安庆窑名声最响,既是摆酒请同行们多多照顾,不如都请了,一起热闹热闹……”

也是听了这茬才知道,原来名声最响亮的两大民窑,是不能坐一张板凳的大冤家。

他这么一说,席间众人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

“你的意思是,你也请了安庆窑”

乡巴佬咽着口水,大气不敢出地点点头。

“所以外头那个,不会是你请来的吧”

“你给谁下的帖子”

乡巴佬道:“我、我当然是给安庆窑,还明说了也会邀请其他几家窑口。”

众人齐刷刷看着他。

他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瞥了眼窗边的徐稚柳,继而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不仅请了安庆窑,还和安庆窑直言不讳地提起,也请了湖田窑这事。

众人脸上不禁五颜六色,数次变化,继而神采飞扬起来。

为首的迫不及待开门去迎人,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抱歉,我来晚了。”

说话间,包厢的移门被推开,一名身穿月牙白夹棉长袍的少年疾步走来。

他满身都是风雪,携进来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可不知怎么的,竟是满头大汗。

他环顾一周,屈身致歉:“出门时被耽搁了一下,实在不好意思,叫诸位等我。“

待到目光落定,窗边凛凛然端坐的身影恰好回头,两人四目相对,梁佩秋身形微僵,勉力挤出一丝笑来。

外头的喧闹仍未消止,有人大着胆子追过来,循着尚未完全合上的门朝里一看,顿时吓得噤声。

程放只听到一叠混乱的脚步声靠近,又齐刷刷离去。未几,有人按捺不住激动道:“那边、那边的包厢,徐也在!”

“哪个徐”

“还能有哪个徐,就那个徐也!”

“莫不是大才子”

“对对对!”

于是又是一阵压不下去的惊嚷。

声音一道道传进一门之隔的包厢,程放几人面面相觑,倒是忍不住笑了,就也开始打趣乡巴佬:“多亏有你,叫我几个乡下人开了眼。”

“可不是嘛,我一个实打实的镇里巴人,也是头回见呢。”

“是吗,你从前没见过”

“对,这场面够记一辈子了,多亏了你们!实在荣幸之至。”

也不知打的什么哑谜,几个俱都笑作一团,唯话题中心那两个隔案相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此时戏班子唱到楼下,京腔一起,满大街咿咿呀呀的跟唱,瓷行几位老板着实没见过,跟着扑到窗边去看戏,一边看还一边夸他今年选的班子好,瞧那一个个的身段,多风流呐!

《打渔杀家》的剧目也极为应景,水浒梁山,那叫一个豪气干云!

“徐少东家,你就是梁山里隐居的谋士吧”有人笑着调侃。

徐稚柳静而不语,伸手去拿桌上的茶,不想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茶凉了,我叫人上壶热的吧。”

那少年低垂着脑袋,并没有看他,只是朝外吩咐了一句。

此时移门打开,外面一水的人头,眼巴巴望着里面。

徐稚柳这才醒过神来。

他这一整晚想着安十九的反常,多少有些心神不宁。加之晚间暖窑神祭祀时,宗族长辈们齐齐到场,他忙得脚不沾地,还被灌了不少酒。

本来这一场兴致缺缺,无心赴宴的,不想竟有意外之喜。

他听说过“梁佩秋”这个名字,春华秋实,落叶知秋。取名之人为他佩上秋光,想必对其寄予厚望。

他也知道“小神爷”有多厉害。

奇怪的是,景德镇并不大,两人又是同行,平日三窑九会大小事务不断,他常能与王瑜见面,和王云仙也碰过几回,却偏偏从未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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