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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知不由得愕然看着，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到我的面容上。
她的动作这么疯狂，可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那目光审视的不是自己过往凝聚的灵感，而是极度渴望穿透一切，看见自己那条道路。
然而，那似乎近在咫尺的东西，我却怎么都抓不住，所有杂乱的灵感、烦扰的闪光全都摊开在她的面前，却是散乱的，庞杂的，不成系统的零散东西。我根本无法抓住其中的气韵，就像我无法抓住一线微风、一阵琴声、一缕烟雾一样，虚无缥缈，无从追寻。
我的眼前不断出现薇拉的设计，那一看便属于她的气质，与本人一样极简而充满力度的风格，能在第一秒就凌厉地贯穿观者的思维，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而她呢
我低头望着自己面前散乱的设计图，茫然无措地陷入绝望的境地。
沈行知大步走进来，将我拉起问：“沐沐，你怎么了”
我惶惑地抬头看他，手指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面容苍白。
我的眼神软弱虚妄，避开他直视自己的目光，低声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些设计上的事情，你……先走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沈行知担忧地看着她：“真的没事吗”
我趔趄着站起身，将他推到门外，说：“我只是想整理一下自己的灵感，没事。”
沈行知看着她关上的门，有点担忧地靠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响动。
里面却再无任何声息，连翻动纸张的轻微响动都没有了。
沈行知又听了一会儿，还是无声无息，只能说了一声：“沐沐，早点睡吧。”
我仿佛没有听见，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周围是凌乱散落的设计图。
我的手中茫然地抓住一张被自己撕破的图纸，放到眼前看。
流畅的线条，完美的配色，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足的精准细节，这是一份把握得十分到位的设计。
可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这是任何一个不错的设计师都能拥有的东西，谁能从上面看到苏念沐的特质
而薇拉的设计，却是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
轻易就击溃了她对于设计的观念。
即使早已下定决心，还对着沉睡中的贺瑾言偷偷发誓自己要超越所有人，成为站在巅峰的伟大设计师，可望着自己的设计图，我的目光涣散，还是感觉到了袭上心头的绝望。
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像设计珍珠的时候，那种被困在玻璃瓶颈中无法突破的焦灼与绝望。
那时候是贺瑾言带着她找到了灵感，可设计这条路，真的能只靠着捕捉偶然的灵感而一路走下去吗
努曼先生近年来已进入半退隐状态，如今自己加入巴斯蒂安工作室之后，他更将大部分专业性事务交给了自己，日常事务也有皮阿诺，就更少露面了。
我对照着地址，驾车来到巴黎远郊乡间，去探访努曼先生。因为日常忙碌，所以我学车也是磕磕绊绊的，正式开车更费劲。幸好路况还不错，让我顺利到达。
正坐在花园池塘边钓鱼的努曼先生一看见我，赶紧先抬手制止我过来。
我站在桥上静候着，努曼先生一挥鱼竿，钓上一条小指头大小的小鱼，才兴奋地招手让我过去。
我一边走，一边眼睁睁看着努曼先生又把小鱼放回了池塘。
“池塘里的鱼死得差不多了，皮阿诺天天向我抗议，说我在虐待小鱼，已经禁止我钓鱼了。”
努曼先生心虚地收起鱼竿，看了看四周，然后带我到花园边的屋子里坐下，给我磨咖啡。
“跑这么远的路过来，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我一边帮努曼先生料理着咖啡机，一边应答：“最近我有几组设计，我自己和沈暨都很喜欢，却不太符合bastian的风格。”
“哦，是吗”努曼先生点点头问，“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理”
“我和沈行知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创建一个自己的品牌，先试试看能否推出自己的一些设计，在复合店里销售看看。”
“可以，很多设计师会在担任大牌设计的同时，将另外一些与大牌风格不合的精彩设计归于自己名下，创建属于自己的品牌。你能这么快就有这样的觉悟，比我当年可强多了。”努曼先生嘉许道。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我还担心老师会不赞成。”
“为什么不赞成担心你会分心在自己的品牌上，而不专注于我的品牌吗”努曼先生按下按钮，咖啡机轻轻振动，开始启动。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担心老师觉得我太心急了。”
努曼先生靠在桌上，目光望着窗外的池塘，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神情也显得悠远起来：“当年我也曾被几个大牌招揽担任总监，当然现在也依然在担任着——老安诺特知道我要创立自己的品牌时，他并不反对，但给我在大品牌上的待遇一再加码，而我也当然没受住那些迷人的诱惑，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投入到了那些声名显赫的老品牌之上。我自己的牌子，最终只能走到如今的地步，虽然还算不错，但，如果人们喜欢我的风格，自然会选择倾注了我更大心血的大牌，而我现在虽已认识到这一点，可一步步走到现在，却已经无力再改变这个局面了。”
他缓缓说着，沉吟片刻，又抬头看我：“所以，你能这么早就有觉悟，我很欣慰。你担心我会怪你太心急吗不，现在是个非常不错的时机。你的才华属于你自己，属于时尚圈，属于这个世界，而不应该被bastian这个品牌禁锢住你最好的年华。”
我只觉得眼睛一热，泪水差点涌出来：“多谢您，老师……”
“来，为你的决定。”努曼先生将咖啡递给我，又给我加了几块方糖，举杯致意。
浓醇香滑又带着苦涩的味道，久久弥漫在舌尖。
我捧着杯子，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让她眼眶微红，心绪难以平静。
努曼先生看着我的样子，笑问：“那么，你自己的品牌，准备走什么风格是否可以让你自由随性而行了”
“我正在梳理自己的风格，只是目前还没有特别大的把握……”我说着，从自己的包中取出那组新的设计图，递到努曼先生手中，“上次曾给您看过的水中花系列，我后来全部推翻重新设计了，请老师看看。”
努曼先生接过来，一张张认真地查看着，速度十分缓慢，每一个细节都要琢磨许久。
最终他将设计图放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说：“真是很棒的作品，沐沐，充满了美丽和闪光的设计，每一根线条都凝聚着温柔的情愫。虽然我这些年来，见过很多的设计图，但你这个系列的设计，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它们正式诞生的那一刻。”
“是的，我自己也很满意这个系列的设计。”我说着，脸上却丝毫未见欣喜，“可是老师，我觉得，这只是我的又一次闪光而已，您曾经批评过我，认为我的风格未曾形成系统，只有零星闪光的亮点，我成为您的弟子之后，也努力想要形成支撑自己整体设计的骨架，可现在看来……我没有达到您的预期。”
努曼先生微眯起眼睛看着我，打量着我脸上的惶惑与茫然，仿佛看到了一只困在玻璃瓶中四下乱撞，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的小虫。
他叹息着拍拍我的肩，目光又落在手中的设计图上：“看得出来，你已经着力于在自己的设计中贯穿一脉相承的风格，但努力尚无成效。”
我默然点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乎在期待他指引自己以后的道路。
“其实，我后来想了想，我当时对你所说的，可能是不正确的。”接着，努曼先生指着窗外的池塘，说，“你看，一片两片的睡莲叶，聚集成了一池睡莲，变成了莫奈笔下的景致。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花，在水面上看起来是毫不相干、各自独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虽然都各不相同，但它们其实都扎根于同一片水域之中，从同样的根基上生长繁衍而出。而你，就是隐藏在水下创造这些花与叶子的伟大造物主。”
我低下头若有所思，喃喃重复着努曼先生的话：“隐藏在水下的……造物主”
努曼先生点头：“对，不曾露面，却始终自如地掌控着你手中诞生的每一件作品的气韵与风格，只要你没有变，那么，你所创造的所有东西，都将属于你一个人，带着你的痕迹烙印，永不磨灭，无人可侵犯。”
我若有所思，目光中似有灵光闪过，可想了半天，却终究无法抓住。
“沐沐，你已经是顶尖的设计师了，只是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内藏的一切。只要你能将它挖掘出来，并掌控自如，你将来所能到达的境界，将令我都为你仰望赞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