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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江旻躺在床上,就觉着自己被这样的井水泡着。 明明盖着薄被,身上却不暖和。 心里头有事,装得太满了,就跟那装满了石子的米袋一样,再也塞不进别的东西,连瞌睡都挤不进去。 白天遇到的那些人,一闭上眼,就在眼前晃。 桀雷武馆那几位新认的义兄,笑得爽朗,手掌拍在肩上,带着一股子汗味和热气,是实在的。 柴火观里那位姚观主,眼神淡漠,话也说得云里雾里,一句“可惜了”,像根细细的针,扎在心上,不疼,却总觉得那儿有个眼儿。 还有雪儿姐姐,瞧见那枝寻常桂花时,眉眼弯弯,是打心底里的欢喜,那份欢喜,比桂花还香。 这些人和事,一桩桩,一件件,有热有冷,有香有涩,混在一起,熬成了一锅说不清道不明的汤,把少年一颗心,泡得五味杂陈。 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 江旻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比院里那只上了年纪的老猫还要轻巧几分。 没点灯,怕惊扰了隔壁睡得正沉的爷爷奶奶,只借着窗棂格子里筛进来的月光,摸索着穿好了衣裳。 院里那架小木梯,白天搭谷子用的,还斜斜靠在墙根。 少年手脚并用,没几下就爬上了自家不算高的屋顶。 瓦片被白日的烈阳炙烤了一整天,此刻余温尚存。 一股带着青草和潮湿泥土味道的夜风吹来,拂去心头几分燥热。 他抬起头,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一轮圆月,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皎洁,像一块上好的无暇寒玉。 荣昌城里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或许也有这么一轮月亮,照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而江家这片屋顶上的月亮,照着的,是几片翘了角的旧瓦,还有墙角那口养活了一家人的大铁锅。 月亮是一样的月亮,可照出来的人间,却不是一样的人间。 江旻想起了上午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乞丐。 自己不过是给了他一碗没人要的馄饨汤底,那人喝完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亮得吓人。就像一种在黑暗里走了很久,突然瞧见了一豆灯火的眼神,里头有惊,有喜,更有种不敢相信的怯。 江旻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隐约觉得,这世上有一种债,比钱债更难还。 那就是人情债。 爷爷奶奶的养育之恩,还不完。 隋家哥哥们的兄弟情义,沉甸甸。 雪儿姐姐的耐心教导,暖人心。 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像一根根结实的绳索,将他与这个世界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他心甘情愿地被绑着,甚至觉得,这才是人活着的踏实感。 书上说,君子一诺,重于九鼎。 江旻不是君子,可他觉得,别人给了自己一份好,自己就得记在心里,得还。 不还,心里就不安生,睡觉都不踏实。 怎么还 少年攥紧了拳头。 学武。 学那一身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学会了,就能让爷爷奶奶不再那么辛劳,能让他们也过上安稳日子。 就能护着雪儿姐姐,再有那些凶神恶煞的泼皮上门,自己就能一拳一个,把他们全都打出去。 就能跟隋家哥哥们并肩站着,而不是总躲在他们身后,让他们替自己出头。 大丈夫,当如是。 虽年少,心已往之。 少年心头那股郁气,随着这个念头通达,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豁然开朗。 站起身,在这方寸屋顶上,学着白日里隋桓不经意间比划过的一个拳架,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招式生涩,动作也谈不上标准,在清冷的月光下,那道瘦削的身影,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执拗和认真。 像一株在石缝里艰难生长的小树,虽然歪歪扭扭,却拼了命地想往有光的地方伸展枝桠。 ...... 同一片月光,泼洒在荣昌城的另一端。 赵府的重重院落,飞檐翘角,在夜色中勾勒出一头狰狞巨兽的轮廓,沉默,却充满了压迫感。 赵子期也站在屋顶上。 脚下是名贵的琉璃瓦,冰凉而坚硬,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云锦寝衣,被高处的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从此地俯瞰,整座荣昌城都匍匐在脚下。 大片的黑暗里,零星的几点灯火。 想着想着,赵子期难免想到刘氏一家,一个丫头,一条贱命,死了,就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留痕迹。居然也配让自己那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读成了个窝囊废的爹,来教训自己 可笑至极。 这世道,从来就不是靠道理说话的。 道理,是写在纸上的东西,风一吹就散了。 规矩,是强者给弱者画的圈,强者想什么时候踩,就什么时候踩。 唯有握在手里的刀柄,攥在掌心的权柄,才是永恒的。 这一点,还是祖母看得通透。 “期儿,别学你爹那副软骨头,被人踩在脸上,还当是福气。咱们赵家是提刀杀人起家的,骨子里就该有血性。与其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不如当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记住,只要我赵家还有钱,还有势,就没有平不了的事,没有杀不了的人。” 祖母的话,才是他信奉的真理。 他喜欢看别人怕他的样子,喜欢听别人在他面前哀嚎求饶。 他那个爹,汲汲营营,在他看来,太过束手束脚,没魄力也没胆气。 与其卑躬屈膝地去当别人的狗,为何不自己做主人 只要钱够多,打手够多,将这荣昌城的地契、房契全都攥在手里,到时候,别说一个县令,就是州官来了,也得对他赵子期客客气气。 那才叫快活。 世人分两种,一种是吃人的狼,一种是被人吃的羊。 他不仅要做狼,还要做最凶、最恶、最不讲道理的那头。 街角,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鬼鬼祟祟地在一堆垃圾里翻找着什么。 赵子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抠住一块用来铺设屋脊的厚重琉璃瓦,手臂上青筋暴起,猛地一用力,竟将那块与屋梁铆合的瓦片生生撬了下来。 瓦片入手沉甸甸的,边缘锋利如刀。 甚至没有瞄准,只是随意地掂了掂,然后对着底下那个微微蠕动的黑影,松开了手。 瓦片带着风声,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噗。” 一声沉闷得几乎听不见的钝响。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然后,戛然而止。 底下,重归死寂。 赵子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仿佛只是掸掉了一只不小心落在身上的飞虫。 身形轻盈地从屋顶跃下,回到自己那间奢华无比的卧房。 赵子期嫌恶地皱起眉头,一脚踢开窗户,对着门外沉声吩咐。 “院子里有死狗,明早,把那畜生寻出来,剁了喂后院池子里的鱼。” 门外,立刻传来家丁战战兢兢的应答声。 “是,少爷。” ...... 天上人间,一轮月,两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