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大势所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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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又哭了,到了深夜,孩子们总会因饥饿而嚎哭。 妇人只能爬起来,她打开粮缸,从中取出刮好的树皮粉,用水一兑,搅成糊糊喂到孩子的嘴里。 公婆早就熟睡了,雷打不醒,不知是真睡得那样熟,还要饿得晕过去了。 妇人哄睡了两个孩子,重又躺下去,睁着眼睛望着房梁。 这些日子不止她家,村子里各家都要活不下去了,入了冬,地冻得格外硬,连草根都挖不了,更别提野菜了,她只能每日早起,天不亮就和村人们搭伙将木柴背到城里去卖。 但卖柴的人越发得多,一捆柴卖不到几个铜板。 刨去入城费,她辛苦一日,所得甚至都不够买一小袋粮回来。 城里的粮价更高了。 但最先饿死人的,还是村镇。 妇人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总能看到倒在路边的人,没有外伤,就是瘦,肚子都瘪下去了,哪怕隔着那层破烂的衣服,也能看见突出的肋骨。 那是生生饿死的。 村子里的人开始卖儿卖女,他们带着儿女们跋山涉水,只为了能让他们被卖去一个好些的地方。 给地主做丫鬟家奴可以,给大户人家干粗活可以,没有工钱也可以,只要能叫他们有口饭吃。 甚至有些年岁不大的男女,自卖自身,不肯再回村了。 只有老人们,他们干不动砍柴的活,自卖自身也卖不出去,便守着村子和一丁点存粮等死。 “又征兵了”妇人眯起眼睛,她艰难的背着几捆柴,蹒跚着走在山路上。 一旁同她一样的妇人低着头,艰难地回道,“嗯。” 妇人问:“我记得你家,只剩小五了。” 那妇人眼眶有些红,但眨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他十四了。” 十四,就是丁了。 妇人“哦”了一声,她并不为对方伤心,她自己的丈夫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是生是死也不清楚,村里都这样,家家户户的男人大多都被征走了。 这些男人一辈子只用过锄头,根本不会打仗,使不来杀人的刀,他们被征去,也无非是修路建桥,干着最脏最苦的活,打仗的时候连一样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村子里的男人,只剩下一些老人。 女人们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没了粮食,没了男人就能为娃娃们省出一些口粮来。 可没了男人,来年开春又该怎么办她们这个冬活着都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自己吃的也不如大户人家养的畜生,老人们挖不动地,只剩下她们这些没了力气的壮劳力,开春怎么种地 她们艰难的走到了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城门。 卖柴不是日日都能来,家中存下的柴早卖光了,都是贱卖,如今她们要进城,都要先积攒好几日的木柴,否则来一趟,连入城费都挣不出来。 日日砍柴,家中却无柴取暖。 为了砍柴,冻死了多少身子稍差些的人 明明每日都在上山,可村子里还是有老人孩子被冻死,临死前饥寒交迫,浑浑噩噩的死了,活人甚至没力气为他们哭一场,也备不出一口体面的棺材,甚至连草席都是烂的,就这么把人草草裹起来用雪埋住——她们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没有钱和粮食请人来挖。 妇人站在山坡上,看着那熟悉的城门,又看着那陌生的一列列人。 在她心中格外高大坚固的城墙,此时已经变成了残垣断壁,如同被火烧过般焦黑,城外几乎搭满了帐篷,整座城似乎都死了,除了城外军营里有人走动外,城墙附近一点动静都没有。 “汉人打过来了”和她同行的人喃喃道。 她们只是麻木的看着,并不为此感到恐惧痛苦,远处的那座城承载着她们活下去的希望,可即便如此,她们也在长久的饥饿中意识到,她们恐怕是活不到春天了。 死这个字,在吃饱喝足的时候很可怕。 但到了饥饿到无法入睡的时候,就成了某种解脱。 同行的妇人扔下了背下的柴,她瘦弱的身体背负着几乎要把她整个盖起来的木柴,一路上她都几乎是匍匐着往前走,此时此刻,生的希望消失了,她却感到了一阵狂喜。 “终于不用背柴了。”她那张干尸一般的脸对着妇人,嘴唇已经干瘪得几乎消失的嘴一张一合,“回去吧。” 妇人点点头,但她没有扔下背上的柴火,如果不是同伴还在,她恐怕还会捡起对方扔下的柴火。 她们要沿着来时路回去。 今日没挣到钱,那一小袋粮食也拿不回去,山路越发得难走,等到大雪封山,便连进城卖钱的机会也没了,家里只剩下一点存粮,人不能只吃树皮,总得搭配一些粮食,妇人背着柴,低着头,心里想了很多。 实在不行,公婆就不必再吃了。 他们省下来的说不定能让孩子们吃到开春。 她不再出门砍柴卖柴,也能少吃许多。 她麻木平常的想,等公婆死后,这个天气肉也不会坏,省一点的话也能多吃一段时间。 甚至于,这个冬天,村里一定会冻死更多人。 总有舍不得将家人吃进肚中的,又没有力气挖坑掩埋,用雪粗粗盖上一层,她也好挖出来。 她就这么想了一路,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然被自己说服了。 能活下去,起码能让两个孩子活下去,她仍旧还有一点希望! 于是她推开木门,走进家中,看向白天还躺在草堆中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是她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生长子的时候,她哀嚎了整整一夜,她痛得连咬碎了自己的牙都不知道,生次女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稳婆剪开了她的身体。 她付出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疼,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失去 她必须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只要他们还活着,她就还活着,她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失去了丈夫,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否则,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妇人走过去,她低下头,亲了亲两个孩子的脸颊,孩子们的脸颊不像从前那样柔软温暖,哪怕在睡梦中,两个孩子还在发出“饿”的呓语。 她又看向睡在一旁的公婆,公婆与其说是在沉睡,不如说是昏睡。 这些日子,公婆已经吃得很少了,她要砍柴走长路,每顿饭,大多都是给她吃,如今公婆也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 有点亏了。 妇人漠然的看着他们,再这样瘦下去,到时候孩子们吃什么呢 她望向了放在门边的斧头。 过了好一会儿,妇人才走向厨房,她觉得应该烧一锅水,待会儿才好处理,可就在她往锅里倒进水之后,才发现自己没拿火折子。 妇人来到平时放火折子的地方,她伸手去掏,却掏了个空。 公婆放火折子的地方与她不同,家里也不止一个火折子,可她常用的她却找不着。 妇人有些记不起来,她模糊的记得自己似乎把火折子换了个地方放,却不记得究竟放去了哪里。 在走动中,妇人总算是看到了被自己放到了窗台旁边的火折子。 上面已经落了灰。 她伸手要去拿,却突然记起自己为什么要把火折子另外放一个地方。 外面光线亮得发白,照在妇人的脸上,她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那也是冰冷的,几乎要把她冻伤。 妇人紧紧抓着火折子,她脱力般的慢慢蹲下去,她哭不出来,只是张开嘴,无声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