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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张美英和尘贵方算计着还有哪几家亲戚没走,先走谁后走谁,拿什么东西,还缺什么。 “你俩去不去”尘贵方问。 “不去不去不去。” 尘黛尘屿把头摇成拨浪鼓。 元宵节那天,连尘黛都不赖床了,大早便与尘屿一趟趟跑到街上盼天黑。 这日,浴池开业,尘贵方和张美英也忙碌起来,实际他们也不曾闲过。 尘贵方“哗”的一声,从大尼龙袋里倒出一堆新拖鞋,发出新胶皮的呛人味道。 “一年只这拖鞋也得买不少。”张容春道。 浴池提供拖鞋,有些人洗完澡就顺手把拖鞋窝在换洗衣物里带走了,又不能检查,也检查不得,所以不时要添新的进来。 “别说拖鞋了,就是柜子上的锁,一年也不知道买多少。这锁那么小,拿回去能锁什么。”张美英道。 浴室中放衣服的柜子是靠墙打的小格子,每一个格子柜配着一把锁一个钥匙,进去前先找张美英拿钥匙,洗完后还回。但许多人会事先瞅着天井没人时,连钥匙带锁拿走。 “这拿回去能干什么。”旁边等待洗澡的人,小声附和道。 “过了十五,一年又上弦了,真累,过年是真累人。”张美英改话题道,对无解的事情何必拿出来难堪。 “可不,没有比过年更累人的,忙年就是忙女人。”大家声音亮起来,纷纷响应。 浴池开业第一天,来的多是女人,她们带孩子来洗澡,为明天开学做全新准备。 薄暮刚起,尘黛尘屿便缠着尘贵方把灯笼点上了。 酒红的灯壁罩着大红的小蜡烛,上下口是金粉塑料花纹圈,他俩小心翼翼提着,颤颤巍巍走到街上。 一盏一盏红色的灯笼,矮矮地从各条胡同游出来上了街。 “李明澈,你的灯笼呢”尘屿问。 “我没有,我出来看看你们的。”李明澈凑过来瞧着。 一脸坦然然地高兴,好像看看就行了,他对别人的东西,或者对很多东西没有过分的欲望,也没有过多的羞耻。 “跟我来。”尘黛道。 “去哪” “我家。” 尘黛带着他穿过堂屋,穿过整套繁缛雕琢的紫红木质家具,进了尘黛的卧室,停在一处玻璃柜前。 玻璃柜门挂着一只陶瓷猴,内里层层木架摆着大小不一的布偶玩具、变形蛋、连环画、糖纸以及插着假花的瓶子。 “看到了吗柜子顶上有个塑料袋,你拿下来。”尘黛道。 “那是什么”李明澈问。 “灯笼。” 尘屿去拿马扎,搬椅子。 他们一起把马扎摞在直背椅上,尘黛尘屿两边扶稳,李明澈爬上去。 李明澈站到马扎上,抬头看到吊顶。 玻璃柜上方的吊顶,纹路如猛兽骨骼般突显,一圈一圈,一格一格,盘旋于顶形成迷宫一样的花园。 中间垂挂一只金色塑料架吊灯,五个波纹花式灯罩成环,灯罩间由白色玻璃珠串联。 “天棚好看。”李明澈道。 “是不是看去很沉,感觉比大地还沉。”尘黛道。 李明澈笑。 “我知道为什么你家这么亮了,有时照得我家都不用开灯。” “为什么” “你的屋就有五盏灯。” 尘黛抬头看了一眼,仿佛此刻她才发觉,她卧室有五盏灯。 “跟我们现在的一样,就是去年的,有点脏了,但一点也没坏,你看。”尘屿道,解开袋子,解飞一堆灰尘,小心取出袋里干净的灯笼。 “很好。”李明澈道。 冬天的夜,降得很快,等他们再出来,夜已铺天盖地压下来,马上要与地面四起的暮色接壤。 各家大人上街呼喊着各家孩子,再次分流涌去庄稼地中各家的坟。 “尘黛尘屿,走了,去上坟。”尘贵方挑着扁担叫道,两头箩筐里放着水饺、茶、酒、菜、纸、香、鞭炮。 “爸,别开手电筒,我们有灯笼。”尘屿边喊回边往这跑。 尘黛看一眼李明澈,无人认领。 “你们去吧,我在这等着你们。” 尘贵方用手挡住风,划亮火柴,点上三根小蜡烛,放在爷爷坟头前的砖块旁。 将饭食从箩筐中一一拿出,倒满酒,掀满茶,放盘水饺,在燃烧的黄表纸里挤入下酒菜,点燃整包烟,让爷爷借着正月十五的灯火吃着自家的饭食,看看他的孩子,孩子也看看他。 火灭后,一起磕了头,尘贵方又领着他俩给去世的同家一个个磕过去。 “远一点,放炮了。”尘贵方道。 一挂一挂鞭炮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窜天猴炸在空中,坟头前燃着小小火焰,在无垠的黑夜里上下呼应,明明灭灭。 李明澈停在街上,独自玩着旧灯笼。 第二天一大早。 “上坡呢。”张美英坐在火烧案前,对路过窗的杨雪芹打招呼。 “嗯,地硬得刨不动。” “太冷了,先回家歇着吧。” “嗨,闲不住。” “你这一季子跟着一季子的,一丁点空隙也不落下,你累不死,地都快累死了。”张美英笑道。 “去年她种的那片花生,打了二十多桶油,分散了十好几桶,还给我了一桶。”待杨雪芹过去,张美英对马红玉和王彩霞道。 “白忙活,图什么。”王彩霞不解。 “你那两块地,开春打算种什么”张美英又见仲保娥从门前经过,问。 “早不种了。”仲保娥停下,进了屋。 “地长不好” “也不是,我刚翻好,村东头那老韩家说,这地是他的。” “这地不是队里分给你的吗” “哎,他说是他的就是他的吧。”仲保娥道,又扫过红玉与彩霞探过来的眼光,马上又说“明澈爸说就当锻炼身体了,挺好的。他爸昨在砖瓦窑干了一宿活,我过去给他送件干净衣服。” “快去吧。”张美英道。 “欺负人啊。”马红玉一脸悲愤。 马红玉和王彩霞回来了,来的还有张美英的亲舅刘良。 他大概患了风湿,腿罗圈,背驼,胳膊肘外翻,被疼痛压僵且固化。 眉毛稀少,眼白发红,眸子发灰,满脸皱裥和衣服皱折连成一气,黧黑皮肤与黑布衣裤连成一色。 那种除了把时间一天一天捱过去,什么都不会再做,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暮气之色,令每个人联想到自己可怖的晚年。 张美英收拾出一间屋,拿出最厚的床垫和被子。 尘贵方心无挂碍一头扎进山里。 尘屿继续漫无目的地闲玩。 尘黛以“冬天衣服过厚,讲台矮,坐不下,起不来”为由,继续旷课。 “婶子,有水吗”一天早上,一位头发乱蓬蓬沾着枯草根的人进西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