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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永定侯府东院花厅里亮起数十盏明角灯。 沈文渊夹起最后一块水晶肘子放进嘴里,将青瓷碗往桌上一撂:“程国舅今儿在金銮殿上可真是唱了出好戏,腆着张老脸参奏燕大人僭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程家贪墨的那些烂账!” 裴淑贞正在布菜,闻言手腕一抖,银箸尖上的虾仁险些掉在绣金桌布上:“燕大人可还安好” “你猜怎么着”沈文渊抚掌大笑,“燕大人当场递了折子,说程家前年在豫州圈了八百顷良田,逼得农户上山落草。如今从京畿到豫州的官道上,十座山头倒有九座是程家养出来的贼窝。程国舅那张脸啊,青得跟菜园子里的倭瓜似的!” 沈嘉岁噗嗤笑出声,正要说话,忽见兄长搁下汤匙。 青玉匙柄磕在定窑莲纹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叮”声。 “祖父,父亲,母亲。”沈钧钰将帕子折成规整的四方块,“户部主事的缺,儿子想辞了。” 花厅霎时寂静。 老侯爷搁下酒盏,浑浊的眼珠在烛火下泛起精光:“你可知这位置多少人削尖脑袋要钻” “正因如此,才要辞。”沈钧钰垂眸盯着案上掐丝珐琅食盒,金丝缠枝纹映得他面色发白,“儿子自幼长在锦绣堆里,既无科举功名,又未经州县实务。朝堂这盘棋…”他指尖在桌面上虚划两下,“莫说执子,连棋盘都看不分明。” 裴淑贞绞着帕子的手背暴起青筋:“可你在牢里吃那些苦头。” “正是牢里走了一遭,才想明白。”沈钧钰突然抬头,烛光在他眼底跳成两簇火苗,“若永定侯府的爵位要靠祖荫维系,早晚要成他人垫脚石。儿子想…”他喉结滚动,“从七品县令做起。” “胡闹!”沈文渊拍案而起,震得碗碟叮当响,“你当县令是好当的去年青州三个县令被流寇割了脑袋!” “父亲可记得燕大人如何破局”沈钧钰不避不让迎上父亲目光,“三年前他外放陇西,单枪匹马端了三个土匪窝。如今程家要动他,满朝文武谁敢接这烫手山芋” 老侯爷突然闷笑出声,皱纹里都透着欣慰:“好小子,这是要效仿燕回时” “儿子不敢比肩燕大人。”沈钧钰起身长揖,“只求能踏踏实实走条路。老百姓为何卖儿鬻女为何揭竿造反这些...儿子想亲眼去看。” 沈嘉岁突然抓住兄长衣袖:“我同大哥去!” “胡沁什么!”裴淑贞拽回女儿,眼圈却红了,“你兄长是去办正事!” “让他去。”老侯爷拄着鸠杖起身,墨绿锦袍扫过青砖地,“老夫这就去吏部找王侍郎喝茶。宣州广德县。”他眯眼算了算,“上个月折了个县令,尸首还没找全呢。” 沈文渊急得直搓手:“父亲!那地方匪患无穷!” “匪患怎么了”老侯爷一杖戳在儿子靴面上,“你十六岁逛青楼被巡城司逮着时,怎么不嫌丢人”转头对长孙露出赞许之色:“广德县背靠天目山,前临苕溪,虽非膏腴之地,倒是个能施展拳脚的好去处。” 裴淑贞抖着嘴唇要说话,沈钧钰已撩袍跪地:“孙儿明日便收拾行装。” “急什么。”老侯爷摸出块铜符扔在桌上,“这是当年先帝赐的勘合,拿着去驿站挑二十个好手。记住…”他俯身按住孙子肩膀,“你摔得头破血流不怕,可别折了沈家百年风骨。” 更漏指向戌时三刻,花厅外起了凉风。 沈嘉岁追着兄长穿过游廊,裙裾扫过阶前夜来香。 “大哥真要住县衙”她揪住一片飘落的竹叶,“我听说县令月俸还不够买盒螺子黛。” 沈钧钰解下披风罩在妹妹肩头:“你知道燕大人初到陇西住哪”他指着远处马厩,“跟驿卒挤通铺,半夜被跳蚤咬得满身包。” 沈嘉岁还要说什么,忽见管事提着灯笼匆匆跑来:“世子爷,燕大人府上送来个木匣。” 乌木匣里躺着柄短剑,鲨鱼皮鞘上烙着“燕”字。 沈钧钰拔剑出鞘,寒光映亮他眉间坚毅之色——这把斩过贪官头颅的“青霜”,此刻正在他掌中嗡鸣作响。 …… 翌日。 沈钧钰将最后一件青竹纹常服叠进藤箱,带着日常伺候的仆从就要出门。庭院里飘着零星雪花,车辕上已结了层薄霜。 “大哥且慢!”沈嘉岁提着杏色裙裾跨过门槛,发间银蝶簪子簌簌颤动,“祖父说过,广德县前头那位县令就是折在土匪手里。从京城到宣州要过七座山头,您带这几个老弱仆役,不是羊入虎口么”她转头示意丫鬟,“紫莺打听到京城最大的长风镖局三日后要往宣州押货,我已让纪再造带十个新训的侍卫随行。” 裴淑贞攥着帕子从回廊赶来,鬓边几缕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你妹妹说得在理,平安最要紧。” “还有桩事。”沈嘉岁从紫檀木匣里取出盖着红印的文书,“广德县丞代掌县印三月有余,怕是要生异心。这些侍卫都是跟着纪教头苦练半年的好手,大哥莫要推辞。” 沈钧钰望着妹妹塞过来的名册苦笑:“这是你给侯府备的护院班子,大哥怎好意思接收了” “沈德全前日又买进百来号人呢。”沈嘉岁将暖手炉塞进兄长掌心,眉眼弯成月牙,“等这批操练出来,再给大哥拨些过去。” 正说着,七八个婆子抬着樟木箱鱼贯而入。箱盖开处,四季锦袍摞得齐整,青瓷茶具裹着棉絮,连书房那套紫云砚台都包着油纸。 裴淑贞抹着眼角念叨:“宣州湿气重,娘给你缝了五床蚕丝被。” “母亲,儿子是去赴任,不是搬家。”沈钧钰哭笑不得地看着塞满六架马车的箱笼,趁众人不备悄悄将两箱书留在耳房。 启程时天光初亮,车辙在青石板上碾出两道湿痕。 裴淑贞扶着朱漆廊柱泪落如珠,沈文渊轻拍妻子肩头:“男儿志在四方,该高兴才是。” 沈嘉岁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马,忽觉寒风卷起斗篷格外刺骨。 转身却见巷口停着辆乌篷马车,裴彤扶着丫鬟的手立在辕边,目送沈钧钰远去,杏色披风上落满碎雪。 “表姐怎么在此”沈嘉岁瞥见她攥得发白的指节。 裴彤慌忙垂下眼帘:“醉仙楼新到的松江鲈鱼,要定菜式。” 话音未落,车帘里飘来阵糖醋香气,燕倾城探出半颗脑袋:“说好尝新菜的,你们倒在这儿吹冷风!上车吧!” 三人转至醉仙楼雅间,八仙桌上摆着四碟热气腾腾的菜肴。 燕倾城挽起翠玉袖扣,献宝似的揭开青花瓷盖:“这是用茱萸煨的辣子鸡,这是裹了蜂蜜的脆皮藕盒...…” 沈嘉岁夹起块金黄藕盒,齿间响起酥脆声:“我们该在戏楼对面再开间食肆,听完戏的客人闻着香味自然来。” “这主意妙!”燕倾城拍手笑道,“听说你们新排的《西游记》演到三打白骨精了我娘从前讲过这故事,可惜后来...…”她声音忽地低下去,转瞬又扬起笑脸,“横竖今日得闲,咱们看戏去!” 裴彤将账本收进螺钿匣:“新来的伙计还要盯着后厨,我不得空,你们替我去瞧瞧孙猴子可还威风” “行!”沈嘉岁牵起燕倾城的手,姐妹俩兴高采烈出了门。 此时的沈氏大戏楼前人头攒动,鎏金牌匾下挂着今日的戏单。 沈嘉岁扶着燕倾城才迈过大戏楼的青石门槛,金丝楠木雕花马车已稳稳停在朱漆大门前。 八宝琉璃顶在日头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连车辕都包着铜片,惊得檐角铜铃都失了声响。 “贵客里边请——”青衣小厮躬身上前,话音未落,车帘已被玉骨扇挑开。 凌驰踩着鎏金踏凳落地时,腰间的羊脂玉佩与金丝绦穗撞出清脆响动。 “沈小姐也在,好巧。”六皇子合拢的扇骨抵在掌心,拇指摩挲着扇柄上雕的春宫图纹,“本皇子昨儿梦见戏楼飞进只金丝雀,今儿就遇着凤凰了。” 沈嘉岁攥着燕倾城的手腕往后退了半步,鬓边珍珠步摇却还是被扇风扫得乱晃:“民女正要回府。” “急什么”凌驰突然欺身上前,扇尖堪堪要挑起她下巴,“上回在御花园见你喂锦鲤,那玉手比莲花瓣还好看呢!” 话音刚落,一抹玄色身影如鹰隼掠来。 纪恩同横臂格开折扇的刹那,檀木扇骨“咔”地裂开细纹。 戏楼前看热闹的人群里响起倒抽冷气声——这可是御赐的湘妃竹扇! “放肆!”两个带刀侍卫瞬间拔剑。 寒光映着纪恩同脖颈上陈年刀疤,他却像尊石像般纹丝不动,只将沈嘉岁牢牢护在身后。 凌驰眯眼打量这莽夫,忽然抚掌笑道:“沈小姐养的好狗,爪子倒是利索。”他随手将破扇扔给侍卫,“不过打狗还要看主人,只要沈小姐肯陪本皇子逛街赏花,本皇子可以饶他不死!” “六殿下!”燕倾城突然挣开沈嘉岁的手,一个箭步蹿上前,“家兄大理寺卿燕回时,还请殿下看在家兄的薄面上,高抬贵手罢!” “燕回时算什么东西”凌驰瞪了她一眼,猛地挥袖,绣金蟒纹刮起疾风,将燕倾城推出几涨远。 “一个寒门出身的三品官,有个屁的面子!” 燕倾城踉跄着撞上拴马石,鹅黄裙裾沾了满地杨花。 围观的人群潮水般退开三丈,卖糖人的老汉连草靶子都顾不上扶,糖稀淋淋漓漓淌了一地。 “燕姐姐!”沈嘉岁扑过去时,掌心蹭过粗粝石面。 她抬头盯着凌驰绣着云雷纹的靴尖,指甲几乎掐进青砖缝里:“殿下要如何才肯罢休” “简单。”凌驰俯身捡起她遗落的缠枝莲香囊,放在鼻尖深嗅,“明日辰时,本皇子在城郊马场备了波斯毯、葡萄酿...…”他指尖擦过少女耳垂,“还有西域进贡的马鞍,正配美人。不知沈姑娘可肯赏脸” 戏楼二楼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原是茶博士失手打翻铜壶。 沸水顺着雕花栏杆淌成银线,在日头下蒸腾起白雾。 凌驰的侍卫一脚踹翻糖人摊子,碎瓷声里夹杂着孩童压抑的抽泣。 沈嘉岁扶起燕倾城时,瞥见纪恩同后颈暴起的青筋。 这个曾单枪匹马端过土匪窝的汉子,此刻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在等一个眼神,等主子点头,就能拧断那满脸淫笑的家伙的脑袋。 “民女。”沈嘉岁舌尖尝到铁锈味,方才咬破的唇角渗出血珠,“请容民女考虑片刻。” 凌驰大笑着转身,金线绣的蟒尾扫过燕倾城苍白的脸。 “好,不过本皇子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最多给你十个数!” 说着,就要开始倒计时。 “十” “九” “……” 沈嘉岁搀着燕倾城的胳膊刚起身,后颈已渗出冷汗。各种应对法子在她脑中翻腾,偏生个个都是险招。 “都说燕家小姐是京城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六皇子凌驰突然用折扇挑起燕倾城的下巴,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二位姑娘若肯赏脸,本皇子带你们去御花园看新进的西域牡丹。” “殿下倒是清闲。” 裹着寒意的嗓音破开人群。一匹赤红战马疾驰而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得百姓慌忙避让。 马上男子身着玄色官服,腰间玉带压着暗金云纹,剑眉斜飞入鬓,周身戾气比腰间佩刀还要锋利三分。 凌驰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待看清来人,嗤笑出声:“本皇子当是谁,原来是我们铁面无私的燕大人。” 大理寺卿燕回时翻身下马,官袍下摆扬起凌厉弧度。 他抱拳行礼的姿势挑不出错处,可那双眼冷得像结了霜:“殿下回京半月,强掳民女三起,纵马伤人五例,当街斗殴十二回——这般忙碌,下官以为殿下该在府中闭门思过才是。” “放肆!”凌驰手中折扇“啪”地折断,“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父皇养的一条狗!” “殿下慎言。”燕回时指尖擦过刀柄,寒铁映出他眉间冷意,“前日城南李员外家的灭门案,昨日西街当铺掌柜的投井案,还有今晨在护城河发现的浮尸——这些案子,殿下当真以为死无对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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