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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听见这故事，是在老家镇子西头的茶馆里。说话的是个瘸腿的老艄公，姓周，年轻时在渡口撑船，腿是早年在江上被什么东西“咬”掉的一截，他总说是被“水猴子”拽的，但听过他讲完老渡口的事，没人信那是猴子干的。故事里的水鬼，不是传说里嬉闹的精怪，倒像是一截泡在浊水里的怨魂，专拿活人当替死的灯草。 故事起头在二十年前的暮春。渡口旁住了个姓王的渔夫，叫王老大，水性好得能在江底摸鱼。出事前三天，他婆娘就跟人念叨，说王老大夜里总坐起来喝水，眼神发直，说梦见自己沉在河底，有双冷手顺着腿肚子往上爬。“他说那手冰凉，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指甲刮在骨头头上‘滋滋’响。”王婆娘后来哭着说，当时只当他是累着了，没往心里去。 王老大死在一个雾天。那天他去江心撒网，迟迟没归。他婆娘去渡口找，远远看见他的小船漂在老渡口下游的回水湾里，船是空的。等村里人捞起他时，人已经泡得发白，最瘆人的是他脚踝上那圈青黑指印——五根指头清清楚楚，像是被人从水下死死攥住拖下去的。 按规矩，人死后头七要“回煞”。王老大头七那晚，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江面上起了大雾。他婆娘守灵到半夜，迷迷糊糊听见院子里有水声，像是有人踩在湿泥上，一步一滴答。她以为是下雨，起身去关窗，却看见院门口站着个黑影。 “那影子浑身都在滴水，头发像水草一样糊在脸上，”王婆娘后来吓得浑身发抖，“我喊了声‘当家的’，那影子就动了，慢慢转过头，我看见它脖子上有道紫黑的印子，跟王老大脚踝上的指印一个颜色！” 那黑影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朝她勾了勾手指，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青白肿胀，指甲缝里还夹着淤泥。王婆娘“啊”地一声瘫在地上，再抬头时，黑影已经没了，地上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直通江边。 王老大死后，老渡口就没人敢去了。但偏偏有个叫小石头的顽童，爹娘死得早，跟着瞎眼的奶奶过，天不怕地不怕。出事前几天，他总在江边唱一首怪童谣：“水娃娃，白花花，拉你脚，摸你牙，带你去看水底家……” 邻居问他跟谁学的，他指着江面说：“跟水里的阿姨学的，她穿蓝裙子，头发可长了，让我下去玩。”瞎眼奶奶吓得赶紧用艾草熏他，说他撞了“水祟”，可小石头不听，照样往江边跑，脖子上还多了道若隐若现的红痕，像是被细绳子勒过。 真正的恐惧在一个暴雨夜降临。那天江水暴涨，浊浪拍打着渡口的石阶，发出“砰砰”的声响。小石头奶奶半夜听见孙子屋里有动静，摸过去一看，床上没人！窗户大开着，雨丝飘进来，打湿了窗台。 “我听见他在院子里笑，”瞎眼奶奶摸索着往外走，“笑得跟平时不一样，又尖又细，像……像水里那种叫‘水鸹’的鸟。我喊他，他说‘奶奶别找我，阿姨带我玩水去了’！” 奶奶跌跌撞撞追到江边，就听见“噗通”一声水响。等村里人打着火把赶来，只见小石头站在江水里，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他还在往前走，嘴里念叨着那首童谣，脸上带着傻呵呵的笑。 “我看见水里有东西！”一个眼尖的后生大喊，“在他脚底下！有个白花花的影子，抓着他的腿往深水里拽！” 就在众人想下水救人时，江面上突然卷起一个小漩涡，小石头的身体猛地一沉，只露出一只胡乱挥舞的手。更骇人的是，在他沉下去的瞬间，火把光映在水面上，清晰地照出一张女人的脸：青白浮肿，长发像墨一样散开，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死死盯着岸上的人，嘴角咧开一个渗人的笑。 连续死了两个人，都是被“水鬼”拖下去的，老渡口彻底成了禁地。镇上请了个懂行的“捞尸人”陈老四，想把王老大和小石头的尸体捞上来，入土为安。陈老四是个狠人，据说在江上捞了一辈子尸，见过不少邪乎事，腰间总挂着个黑驴蹄子。 他第一次下江是在小石头死后第三天。江水还是很浑，他系着绳子潜下去，没多久就拼命拽绳要上来。众人把他拉上来时，只见他脸色惨白，浑身筛糠，嘴唇都紫了。 “底下……底下有东西抓我！”陈老四喘着粗气，撩起裤腿，只见他小腿上有几道血淋淋的抓痕，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挠的，“我看见一个女的，穿着破烂的蓝布衫，头发缠着水草，就坐在江底的石头上，冲我笑！” 休息了一天，陈老四不信邪，又带着黑狗血和符纸下了江。这次下去的时间更长，岸上的人等得心焦，突然绳子猛地绷紧，然后“啪”地一声断了！ “坏了！”众人惊呼，赶紧驾着小船去看。只见陈老四漂在水面上，已经没了气，他的脖子上缠着一根腐烂的水草绳，勒痕深得见了骨，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倒映着浑浊的江水，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他腰上的黑驴蹄子没了！”有人发现，“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掉的！” 这下全镇人都慌了神，这水鬼不仅抓人，还敢动捞尸人的法器，分明是怨气极重，不肯罢休。老艄公周瘸子这时才颤巍巍地说出一个秘密：“三十年前，老渡口淹死过一个新媳妇，就是穿着蓝布衫，被婆家逼得跳了江，捞上来时脖子上就缠着根草绳……” 传说那新媳妇是被冤枉偷人，才投江的，死时怨气冲天。镇上的老人说，这水鬼要找够三个替身才能投胎，如今王老大、小石头、陈老四，刚好三个可没过几天，又出事了。 这次是镇上的货郎李三，他贪便宜，常去老渡口附近捡顺水漂来的东西。出事前，他捡到一双红色的女布鞋，鞋面绣着鸳鸯，看着挺新，就拿回家给婆娘穿。他婆娘穿上后，当晚就发高烧，说梦见一个穿蓝衫的女人跟她要鞋，说“我的鞋，你凭什么穿”。 李三吓得赶紧把红鞋扔到江里，可已经晚了。第二天，有人看见李三在江边团团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嘴里念叨着“鞋……红鞋……”突然他就跳进了江里，在水里扑腾着，喊“鞋在水里！我看见鞋了！” 爆点在最后——当人们把李三捞上来时，他已经断了气，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红布鞋，正是他扔进江里的那只。而他的脚脖子上，同样缠着一圈青黑的指印，像是被水鬼拽着去水底找鞋了。 这下人们才明白，这水鬼不是要找三个替身，而是怨气太深，见不得人好，谁沾了她的东西，或者靠近她的葬身之地，就要被拖下去作伴。 后来，镇上请了个高僧来做法。高僧在老渡口设了法坛，念了三天经，最后让人在江里撒了一斗红米，又烧了无数纸钱。据说在做法的最后一天，江面上浮出一具女尸，穿着破烂的蓝布衫，头发里缠着水草，脖子上的草绳已经腐烂，脚上却少了一只鞋——正是李三捡到的那只红鞋。 高僧说，这女尸就是当年的新媳妇，如今怨气稍解，才肯现身。众人将她尸骨收殓，葬在离江边很远的高地上，又在渡口立了块石碑，刻着“往生咒”。从那以后，老渡口才算平静下来。 老艄公周瘸子讲完故事，喝了口凉茶，指着远处的江面说：“现在天热了，你们年轻人别去江里野泳，尤其是老渡口那片。那水鬼就算走了，江底的阴气也重，保不齐还有别的‘东西’。” “您那腿……”我忍不住问。 周瘸子苦笑一声，卷起裤管，那截光秃秃的小腿在夕阳下泛着青白：“那年我也在江里摸鱼，感觉有东西拽我腿，我使劲蹬，听见‘嗤啦’一声，像是撕破了什么东西，等我爬上岸，腿就成这样了，血止都止不住。后来才知道，那天是那新媳妇头七……” 一阵江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凉气，吹得茶馆里的灯笼轻轻摇晃。老艄公的故事里，那青黑的指印、水草般的长发、江底含笑的女尸，还有那只漂在浊水里的红鞋，都像冰冷的水草，缠在我脚踝上，让我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 这世上的水，看似温柔，底下却可能藏着百年的怨魂。老人们总说，淹死的鬼会在水里等，等一个跟他一样落单的人，用冰冷的手，把那点不甘的怨气，传给下一个靠近的活物。而那老渡口的故事，就像江面上的雾，时不时飘进人的梦里，让人在燥热的夏夜，突然感到一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