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恩重辞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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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案前,朱砂御笔于泥金笺上簌簌有声。如懿侍立御侧,纤指轻舒,力道得宜地为皇上揉按肩颈。觑得龙颜尚霁,方斟酌启齿:“皇上,今儿在御花园万春亭,臣妾瞧见一桩事,心下着实不安。那些个有诰封的命妇们,行止竟愈失体统。中宫娘娘驾临祭拜,本是极庄肃的礼数,彼等……全无素日恭谨敬畏之态,反露十分惫懒懈怠。一个个心思旁骛,唯知趋奉嘉贵妃左右,谄笑逢迎,喧阗异常。倒将正经主子娘娘冷落于侧……这尊卑上下,祖宗所定法度,岂非虚设” 皇上御笔未辍,目亦未抬,漫应:“哦皇后性本端严,不喜喧嚣。嘉贵妃么,素性活泼,善与人游,得人亲近亦是常情。既悦其乐,便由得她们一处嬉笑解颐。如此……皇后得享清静,嘉贵妃亦遂其热闹之性,岂非两下相安何须事事拘执。” 如懿闻此,按于龙肩的手骤然一滞,护甲金尖几欲掐入云锦龙袍的蟠螭纹中:“皇上!此事万不可为!清静固是娘娘素心,然此等场合,关乎中宫威仪、国母体面!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合该众星拱月,肃穆端方。今命妇等轻慢至此,趋炎附势,视中宫若罔闻,长此以往,纲常何存法度安在臣妾非欲拘束嘉贵妃性情,然……祖宗家法、尊卑之序,乃宫闱根基,岂能因一人之‘活泼’而废弛倘人人效尤,今日可轻中宫,明日又将如何岂不令六宫寒心,令天下讥我皇家失仪!” 皇上终于搁下御笔,抬眸间,目光深湛,辨不出喜怒。他徐徐端起珐琅彩御盏,轻撇浮沫:“你虑得多了。皇后永远是皇后,此乃天定,断无更易之理。嘉贵妃晋位贵妃,不过新承恩泽,众人趋奉数日,亦是人情之常。容她喧阗几时,过些辰光自当消歇。皇后贤德,岂会计较此等微末你亦不必过于执泥此等细枝,反失宽和之度。”言毕,复取案上奏牍,竟示此事毋庸再议。 如懿闻得此语,心下益发不自在起来,她樱唇微抿,将那话头轻轻一转,声调却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清冷:“皇上圣明烛照,前朝国事繁巨,宵旰忧勤,万民皆仰赖天恩,俭德尤为天下先。臣妾等在后宫,自当仰体圣心,克己复礼,以佐内治。只是……” “嘉贵妃处的用度,着实……令人侧目了些。非是臣妾多言,想那南海明珠、西域脂玉,寻常宫闱已是罕见,姐姐宫中却如寻常玩物般陈设赏玩;便是每日所焚之香,听闻亦是价比黄金……此等豪奢,莫说臣妾等望尘莫及,便是比之皇上躬行节俭,为天下垂范的圣德,亦似有……僭越之嫌了。” 她觑着皇上神色,见其仍不辨喜怒,心下一横:“更有甚者,臣妾特特命人将内务府新贡的那座‘金玉满堂’盆景,亲自送到嘉贵妃宫中,原是一份贺她新晋贵妃的体面心意。那盆景虽算不得顶顶贵重,却也费了巧匠数月之功,金枝玉叶,红宝为实,寓意吉祥,原是臣妾一番诚敬。谁知……嘉贵妃见了,不过略略扫了一眼,转手便赏了她跟前的大宫女丽心,言说是添作她出宫的嫁妆了。” “皇上明鉴,臣妾并非吝惜一物,但这‘金玉满堂’之礼,原是贺中宫、贺高位之仪,更兼是妃嫔间郑重相赠之物。嘉贵妃如此轻掷,视若寻常,转赠宫人……这置臣妾颜面于何地更将这宫里的规矩体统、上下尊卑,置于何地丽心不过一介宫婢,竟也受用得起这‘金玉满堂’的吉兆了么” 皇上听罢她一番陈词,喉间逸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嗯”,半晌,他忽地掀眸,慢条斯理道:“‘算不得顶顶贵重’嗯……这话听着倒是有趣。”他略顿,语似闲云,意若寒刃,“那依你说,你自个儿的库房里头,可还收着些压箱的‘体己’不曾” 如懿心尖儿蓦地一紧,面上却不敢露怯,只将螓首微垂,眼睫轻颤,恭声道:“陛下垂询,臣妾惶恐。蜗居斗室,何敢言藏珍” “前番所言‘算不得顶顶贵重’,实乃比照嘉贵妃姐姐宫中那些珍藏来说的。至于臣妾自身…一则,常思圣躬勤政,节用以裕万民,臣妾在后宫自当效颦俭素,断不敢奢靡自奉;二则,臣妾质性鄙陋,素性耽于清幽澹泊,于彼等堆金砌玉、一味贪多求足的俗艳富丽之物,向来…也生不出几分喜爱眷恋之心。” 皇上闻听此言,唇边那抹浅弧倏然敛去:“既是你不喜、不爱、看不上眼的东西……却又为何,充作郑重之礼,持赠于嘉贵妃” 如懿被这诛心一问逼得气息骤窒,面上血色倏然褪尽,慌忙屈膝俯首:“皇上明鉴!臣妾绝无此意!当时只忖度着,嘉贵妃姐姐素性喜好热闹鲜亮,这等‘金玉满堂’的彩头,瞧着又喜庆又贵重,必是合她眼缘心意的……这送礼一道,原讲究个‘投其所好’,方能显出几分诚敬体恤之心。臣妾实是一片愚诚,万不敢有旁的心思!” 他斜倚在蟠龙御座上,指尖闲闲敲着扶手:“依你这般说辞,嘉贵妃所‘好’者,便是这等你口中‘堆金砌玉、贪多贪足’的……‘俗艳’之物了” “皇上——!” 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含冤带屈。 皇上却只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他端起已半凉的茶盏,呷了一口,方似忽然想起什么,复闲闲补道:“朕倒忘了提醒你,你如今住的翊坤宫,可不是什么‘斗室’。那是前朝年妃的旧居——当年,宠冠六宫,煊赫一时的所在。这般‘华殿’,若还称‘斗室’,这紫禁城里,怕是没有能住人的地方了。” 如懿再难自持,蓄于睫下的泪珠终是簌簌滚落。她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素面,泪光莹莹,直直望向那九五之尊:“皇上……” 她喉间哽咽,勉力续道,“皇上既肯赐臣妾居此翊坤宫……可见圣心深处,犹记旧情,犹念当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一点痴心!” “然则,翊坤宫纵是华殿广厦,若无皇上昔日情意温存,于臣妾而言,也不过是金枷玉锁的牢笼。如今皇上却要为了嘉贵妃,将臣妾生生冤死在这煌煌宫阙之下,化作永巷深宫之中,一缕无依无靠、衔恨九泉的孤魂么” “你才不会呢。”皇上轻嗤一声,语带戏谑,仿佛在品评一出拙劣的戏文,“进忠!” “传朕口谕:娴妃乌拉那拉氏,进献‘金玉满堂’盆景于嘉贵妃,本为贺礼,然其心不诚,致令嘉贵妃心生嫌隙,颇感不安,实属轻慢不敬。朕念其初犯,且平素尚算恭谨,免其重责。然为安抚嘉贵妃,平六宫物议,特赐嘉贵妃金氏:东海贡品三尺红珊瑚树一株、内库珍藏‘织金孔雀羽妆花缎’十匹,着其裁制新裳,以彰贵妃之贵。另,着内务府即日起,按贵妃份例,每月再添冰例二十斛,炭例百斤,香料份例加倍。以上赏赐,即刻送往启祥宫。” “至于娴妃……闭门思过三日,抄录《女诫》百遍,静思己过。退下吧。” 这雷霆雨露瞬息间便传遍了六宫,阖宫上下,无不噤若寒蝉,私下里窃窃私议。便是素日里最是持重老成的素练,闻得此信,亦惊得手中茶盏险些坠地,口中只不住念道:“皇上这真是魔怔了不成!” 琅嬅斜倚在暖阁的贵妃榻上,面色苍白,已无半分气力去呵斥素练的失仪。她只怔怔地望着窗外,申时三刻的光景,庭院里几株梧桐的枝叶,已显出几分萧索。手中下意识地轻轻拍抚着锦缎绫罗包裹的襁褓,永琮睡得正酣。 良久,她方幽幽一叹:“今岁这秋气,怎来得恁般早,恁般急。这才几时,风里便带了刺骨的凉意,吹得人身上……寒津津的,总也暖不过来。” 此后十数日,圣驾竟只在启祥宫流连,便是素日里恩宠常眷的永寿宫,亦不免显出几分冷落萧疏气象。金玉妍承恩愈隆,形容气度便愈发不同往昔。初时尚需于中宫座前俯首低眉,借皇后威仪以自保;而今竟连每日晨昏定省的规矩也看得淡了,每每姗姗来迟。 是日,众妃嫔已肃立长春宫暖阁内多时,方见金玉妍扶着贞淑的手,袅娜而入。一缕甜腻浓郁的异袭来,霎时便压过了满室清雅的松柏气息,馥郁得几乎令人屏息。 白蕊姬纤指拈着一方杏子红的苏绣帕子,虚虚掩住口鼻,一双美眸斜睨过去,声音清亮,却含着三分刻薄的讥诮:“嘉贵妃娘娘今儿可真真是‘贵人步履千金’,教阖宫姐妹好等!向皇后娘娘晨省问安的大礼数,也敢这般惫懒推诿起来” 金玉妍略略朝着上首的琅嬅福了一福,便自顾自走向那雕饰着富贵牡丹的紫檀座椅,款款落座,方才慢条斯理道:“玫嫔这张利口呀,还是这般不饶人。原非本宫有心怠慢,实是皇上今晨执意要留在启祥宫,陪着本宫用了些细粥点心,才肯移驾。圣意拳拳,眷顾深重,本宫岂敢有丝毫违拗故而迟了些许时辰。” 她语声微顿,眼波流转,直直望向琅嬅,“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最是宽厚仁德,体恤下情,想必定不会因此等微末小事,便降罪于臣妾吧” “伺候圣躬,原是头等的道理。万事自然以皇上龙体康泰、圣心愉悦为至要。”琅嬅缓缓抬起眼帘,扫过下首一众神色各异的妃嫔,最后在金玉妍那明艳照人、刺目耀眼的笑靥上轻轻掠过,复又垂下,只淡淡道,“本宫身上乏了,尔等跪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