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条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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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手机闹钟还没响,柳青就被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 “青丫头,天亮了该起了。”爷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柳青挣扎着从被窝里探出头,窗外的天真的已经蒙蒙亮了。她打开手机,屏幕的亮光刺得她眯起眼睛——才四点十四分。 “爷爷,还没五点呢...”她嘟囔着,声音里满是睡意。 “柳条要趁露水未干时处理”门外爷爷的脚步声已经往楼下去了,留下一句“五分钟后去后院。” 柳青把脸埋进枕头里哀嚎一声。在上海工作时,这个点她通常刚结束加班回到家。 她闭着眼睛摸索到昨晚准备好的运动服,胡乱套在身上,用皮筋把头发扎成一个凌乱的马尾。 简单洗漱一下,她闻到厨房里飘着粥香,瞥了一眼灶台上咕嘟作响的砂锅,吸了吸鼻子,走进去顺手拿了根黄瓜,拖着脚步往后院走去。 初夏的凌晨透着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爷爷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工作了。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削,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感。 “坐。”爷爷头也不抬,指了指身边另一张矮凳。 柳青揉着眼睛坐下,发现面前摆着十几捆新鲜的柳条,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这些柳条长短粗细不一,有的泛着青绿,有的则偏黄褐色。 “今天学选柳条。”爷爷拿起一根,“柳编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料选不好,后面全是白费功夫。” 柳青努力集中精神,看着爷爷手中的柳条在灯光下转动。 “看好了,” 爷爷粗糙的手指抚过柳条表面, “表皮要光滑无疤,粗细均匀。这根就合格。 “他又拿起另一根,“这根有暗疤,编到一半准断。” 柳青凑近观察,却看不出两根有什么区别。 “你试试。” 爷爷把柳条递给她。 柳青学着爷爷的样子抚摸柳条,突然“哎呀”一声缩回手——一根细小的倒刺扎进了她的食指。 爷爷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盒子,取出一根针,在煤油灯上燎了燎:“手伸过来。” 柳青龇牙咧嘴地看着爷爷用针尖挑出那根几乎看不见的刺,然后从墙角揪了片不知名的草叶,揉碎了敷在她的伤口上。 “柳条如刀,不尊重它就会受伤。”爷爷的声音里听不出同情,“继续选。” “爷爷,都现代化社会了,您怎么还在用煤油灯现在的节能灯,又亮又省电。” “那我这煤油灯留着干什么” 柳青撇撇嘴。 “爷爷,咱们戴着手套干活更安全,还不磨手,前段时间我不是给您寄来一包手套吗” 爷爷头也不抬。 “戴着手套怎么挑柳条?” “哦”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柳青在爷爷的指导下将柳条按粗细、长度和韧性分成五堆。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不是困,而是手指开始火辣辣地疼。 “今天就到这。”爷爷终于宣布,“明天同一时间,继续。” 柳青如获大赦,刚要起身,却听爷爷又说:“把这些搬到西屋,按类放好。” 看着那堆成小山的柳条,柳青差点哭出来。 她咬咬牙,开始一趟趟搬运。 等到全部搬完,她的手掌已经磨出了几处水泡,碰一下都钻心地疼。 吃早饭时,柳青几乎拿不住筷子。爷爷瞥了她一眼,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陶罐。 “手伸出来。” 罐子里是种淡绿色的药膏,闻起来有股清凉的草药香。 爷爷用竹片挑起一些,轻轻涂在她的伤处。 药膏刚接触皮肤时刺痛难忍,但很快转为舒适的凉意,疼痛神奇地减轻了。 “这是什么药呀,真管用...” “你奶奶研究的方子。“爷爷叹口气回答,“这柳编人的手呀,比脸还重要。” 柳青连连点头:“可不是么!一不小心就受伤。” 她看向爷爷布满老茧的手,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里仿佛刻着几十年的光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 --- 连续三天的选柳条训练后,柳青迎来了更艰难的挑战:剥柳皮。 “左手握紧,右手持刀,角度要平。” 爷爷示范着,“力道要匀,不能深一刀浅一刀。” 柳青试着模仿爷爷的动作,但柳刀在她手里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第一刀下去就削掉了大半柳肉,好好的柳条变成了废料。 “浪费。“爷爷皱眉,“再来。” 第十根,柳刀滑脱,差点划伤她的腿。 第二十根,剥出来的柳条坑坑洼洼像被狗啃过。 到第五十根时,柳青的耐心终于耗尽。 她甩开柳刀,举起红肿的双手:“爷爷,这太慢了!镇上五金店有剥皮机,两百块钱一个,一小时能处理我们一天的量!” 爷爷的动作顿住了。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柳条,眼神变得锐利:“你说什么” “机器啊!” 柳青没察觉到爷爷眼中的不悦,继续说着,“现在什么年代了,还用手工剥皮我们应该...” “应该什么”爷爷的声音突然提高,“应该把老祖宗的东西都扔了应该让机器代替人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触了雷区。 “柳编之所以叫柳编,就是因为每一道工序都带着编者的心意!” 爷爷激动得胡子发抖,“机器剥的皮没有魂,编出来的东西就是死物!” “可这样太没效率了!” 柳青也不甘示弱, “您一天能剥多少五十斤一百斤靠这个怎么形成产业怎么养活更多人” “产业“爷爷冷笑一声,”你爸当年也是满嘴产业,结果呢”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柳青心里。 她猛地站起来,眼眶发热:“我爸至少尝试过改变!不像您,宁可看着柳编绝迹也不肯向前看!” 院子的空气瞬间凝固。 爷爷的脸色变得灰白,他缓缓转身,走向工具棚:“今天的课到此为止。你回屋吧。” 柳青站在原地,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她不是故意要惹爷爷生气的,但那些话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冲出了口。 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她突然感到一阵愧疚。 --- 深夜,柳青被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惊醒。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发现后院亮着灯。 爷爷坐在灯下,面前摆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柳编物件。 那是一件小巧精致的嫁衣,只有娃娃衣服大小,但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嫁衣有些部位已经破损,爷爷正用新剥的柳条小心修补。 柳青屏住呼吸,躲在门后观察。灯光下,爷爷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修补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 “要看过来看。“爷爷突然出声,吓得柳青差点叫出来。 “爷爷,您真是耳聪目明老当益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尴尬地从门后走出来。 “从小到大你这张小嘴比谁都甜,不用拍马屁了” 爷爷指了指身边的小凳:“坐吧。” 柳青乖乖坐下,好奇地看着那件柳编嫁衣:“爷爷这是什么呀...” “你奶奶的嫁妆。” 爷爷的声音柔和下来, “清河镇有个老习俗,定亲时要送一件柳编嫁衣去女方家做聘礼,结婚时女方再带回来。寓意坚韧持家。这件是你太奶奶编的。” 柳青小心翼翼地触碰嫁衣,感受到柳条经过几十年岁月后特有的温润质感。 嫁衣的领口和袖口编织着精细的缠枝纹,胸前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这些纹样...” “缠枝纹象征家族绵延,鸳鸯自然是夫妻和睦。” 爷爷的手指抚过那些纹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没人会编这些了。” 月光下,嫁衣上的纹路仿佛在流动,诉说着无人听懂的故事。柳青突然明白了爷爷的坚持。 这些不仅仅是工艺品,更是一个家族、一个地方的记忆载体。 “爷爷,我明天会继续练习剥皮。”她轻声说。 第二天凌晨三点半,闹钟没响,天还没亮,柳青就自己醒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借着月光开始练习剥柳皮。 失败,再来。 又失败,继续。 手掌火辣辣地疼,她咬牙忍着。 当东方泛起第一缕晨光时,她终于剥出了一根完美的柳条,表皮完整剥离,柳肉光滑均匀,没有一处瑕疵。 “还行。” 柳青吓了一跳,转身看见爷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 老人拿起那根柳条仔细检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跟我来。” 柳青跟着爷爷来到堂屋,看着他打开那个珍贵的樟木箱,取出奶奶的“柳编百样图”。 “从今天起,你可以看这个了。” 爷爷将册子递给她,“但要记住,没有扎实的基本功,再好看的花样也是空中楼阁。” 柳青郑重地接过册子,轻轻翻开第一页。 泛黄的纸页上,奶奶娟秀的笔记写着:“柳编之道,始于择条,贵在持心。”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册子上那些精美的图样上,仿佛为它们注入了新的生命。 柳青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捧着的不仅是一本技艺手册,更是一把打开传统文化宝库的钥匙。 爷爷站在门口,逆光中的身影如同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柳树,沉默而坚韧。 柳青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触碰某种远比想象中更为深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