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这面大旗,你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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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观云小筑气氛热烈得有些反常。 黄文轩正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复述着林昭舌战群儒、公堂破局的壮举。 这个故事被他添油加醋地讲了不下八遍,可每一个格物社成员依旧听得津津有味,与有荣焉。 齐洲则斜倚在一旁,指尖一枚铜钱上下翻飞,嘴角噙着一抹坏笑。 他正在盘算,下次在书院碰上裴云程,开场白该怎么说,才能既显得云淡风轻,又精准地往对方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唯有林昭置身事外。 他面前摊着两份策论,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裴云程的。 他看得专注,时不时提笔,将裴云程引用的经史典故,与格物社实测的水文数据一一对照,标注在侧。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 “谁啊”黄文轩扯着嗓子喊道,无人应答。 齐洲一个激灵坐直,将铜钱往袖子里一塞,压低声音:“这几日鬼鬼祟祟的人多,我去瞧瞧。” 他走到门边,拉开门栓,只往外扫了一眼,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门口站着的,正是他方才还在编排的裴云程。 其身后,还跟着几名正心社的核心成员,个个神情肃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来吊唁的。 齐洲人已经斜倚在门框上,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 “哟,这不是裴大才子么怎么,策论上的空中楼阁没搭够,打算带人来我这观云小筑,拆几根柱子去实践一下” 裴云程面色平静,甚至没看他,径直跨过门槛,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定在院中石桌旁的林昭身上。 他身后的几人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却还是咬牙跟了进来。 一时间,院内泾渭分明,格物社与正心社的人无声对峙,空气几近凝固。 齐洲的讥讽还在嘴边,黄文轩刚要撸起袖子,场间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可谁也没想到,裴云程竟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他一步步走到林昭面前,在三步之外站定抚平了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随即,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对着林昭行了一个长揖。 “林兄之才,裴某拜服。” 声音清晰沉稳,他停顿片刻,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斗争,终是咬牙道。 “今日前来只为一事。正心社愿与格物社合流,共研江南水患治理之法。” 齐洲脸上的讥诮凝固了。 黄文轩张开的嘴,能塞进一个拳头。 林昭放下笔,快步上前扶住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骄傲的对手。 “裴兄言重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神情各异的众人。 “既然裴兄有此胸襟,林昭岂能固步自封。格物社的宗旨是探究万物,经世济用,如今两社合流,正该取其大者。” 他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从今日起,白鹿书院再无正心、格物之分,只有一个新社,名为经世社!旨在穷究经纶义理,实用于济世安民!” “经世社!” 这三个字一出,那些原本还带着敌意和不甘的正心社成员,脸上的屈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与思索的神情。 而格物社这边,幸灾乐祸的笑意也悄然收敛,一种更为宏大的情绪在他们胸中升腾。 观云小筑内,两社之间那道无形的壁垒,在经世这面大旗下,悄然崩塌。 林昭拉着依旧有些僵硬的裴云程来到石桌前,将两份策论并排摊开。 “你的经史功底,远胜于我。若将这些历代治水方略,与实地测算结合,必能找出眼下河防最大的症结所在。” 裴云程看着桌上那份被林昭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卷宗,喉头滚动。 “我……所学皆是纸上文章,不知如何用于实处。” “我知道。”林昭指着一张格物社绘制的江南水道图。 “经世之学,就在这图上,在这一笔一划的数据里,也在沿岸千万百姓的生计里。” 他抬起头,望向所有正心社的成员。 “诸位饱读诗书,胸怀天下,林昭想请诸位助我们一臂之力。” 一个时辰后,观云小筑灯火通明。 曾经水火不容的两社成员,此刻正围着数张巨大的图纸激烈争辩。 “《河渠书》有载,此处当筑高堤!” “不行!实测土质疏松,高堤只会加速溃败,必须束水冲沙!” “胡闹!圣人经典岂是尔等工匠之术可比” “食古不化!不看地势空谈经典,与那冯远何异!” 争吵声此起彼伏,却再无敌意,唯有为了同一个目标据理力争的激昂。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就在这间小院里,于唇枪舌剑间悄然凝聚。 夜深。 观云小筑内,烛火摇曳。 一炷香前,林昭送走了最后一批亢奋的社员,却独独留下了裴云程。 黄文轩和齐洲交换了一个眼神,识趣地退到了院中守着。 屋门关上,隔绝了寒风与窥探。 林昭为裴云程斟了一杯热茶,推至他面前。 “裴兄,你我如今,算是同道了。” 裴云程端起茶杯,点了点头。 他知道林昭特地留下他,绝不是为了说这种客套话。 “冯蛟的死,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不是意外。”林昭开门见山,声音平淡却带着寒意。 “就在那之后,山长曾召见我,他警告我,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冯远只是探路的石子,他背后的人能让冯蛟意外身亡,就能让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话让裴云程握杯的手指紧了紧。 冯蛟的死,是一根扎在所有知情人喉头的刺。 林昭的眼神沉了下来,“我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恶意,如阴云般笼罩在书院上空,而风暴的中心,就是我这个社首。” 他自嘲一笑:“你出身翰林世家,三代清贵。而我不过是越城县林家村一个泥腿子。 我这个寒门社首,就是最显眼的那面旗,是所有明枪暗箭的首要目标。” "经世社声势浩大,看似风光,实则危如累卵。我若继续担任社首,不出半年,必有大祸临头。" "到那时,不仅是我,所有追随我们的寒门学子,下场都会很惨。" 裴云程的心重重一沉,一个荒谬而又震撼的念头涌上心头。 “你……” “所以,这面大旗,你来扛。”林昭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裴云程猛地起身,茶水泼洒,烫红了手背也毫无知觉。 他死死盯着林昭,眼中满是震惊与屈辱。“你……这是在羞辱我” 脑海中闪过的,是自己在田垄间的狼狈,是策论被批得一无是处的羞惭。 而现在,那个将他踩入泥泞的胜利者,却要将桂冠摘下,轻飘飘地递给他 这不是胜利者的宽容,这是更深层次的羞辱! 林昭清晰地感知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却没有动,只是抬眼望着他。 “我们最初争的是道统理念。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裴云程面前,声音压得极低。 “是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饭。为此我们才站在一起。 裴兄,你告诉我,在这个理想面前,你我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如冷水浇头,让裴云程瞬间冷静。 是啊,为生民立命…… 这不正是他所求的大道吗 他嘴唇翕动,艰涩地开口:“我……何德何能论格物,远不如你。论应变,更是望尘莫及。我凭什么……” “就凭你的出身!”林昭打断他。 “凭你是豫州案首,三代翰林之后! 你,是天然的保护伞。经世社在你手中,那些人想动,就得掂量裴家在士林的清誉。 而我,一介无根浮萍,碾死我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我做鞘中利刃,做那出弦不回的箭簇。而你,要做那面迎风不倒的大纛,做我们所有人的庇护。” “你主外,名正言顺联络士林。我主内,专攻格物提供实策。一明一暗,一表一里,方能行稳致远。” 裴云程彻底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以为对方是钻营之辈,此刻才知,那是一颗为理想可弃一切的赤子之心。 良久,他重新坐下,端起半凉的茶一饮而尽。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眼中却重新燃起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 “从今日起,经世社,社首裴云程。” 林昭也坐了下来,脸上露出久违的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