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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蝉鸣刚漫过九岭山的山脊时，邓鑫元的布鞋第三次陷进县坝村路边的水洼。浑浊的泥水顺着鞋口往里灌，把袜子浸得透湿，裤脚沾着的泥点子像没洗干净的星子，在晨光里泛着灰扑扑的光。他甩了甩脚，抬头望见温泉中学那两扇掉漆的铁栅栏，歪歪扭扭地焊着"书山有路"四个锈字，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哀鸣，像头喘不上气的老牛。 "又掉泥里了"张建军从栅栏后探出头，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红薯，金黄的薯肉上沾着点黑灰。他把红薯往邓鑫元面前递了递，"堰塘的水今早又飘了层绿沫子，食堂的粥稠得能当镜子照，我照了照，发现头发里还卡着昨晚的煤渣。" 邓鑫元没接红薯，径直往校园里走。书包带磨得右肩生疼，帆布上打了块补丁，是母亲用纳鞋底的粗线缝的，针脚又密又硬。书包里装着昨晚没做完的数学题，纸页边角被堰塘水浸得发皱——昨晚去塘边洗饭盒时，不小心把作业本掉进去了，捞上来时已经泡得发胀，字迹晕成了团蓝雾。 温泉中学坐落在清江河的臂弯里，九岭山的影子斜斜地压在操场边，像条沉重的灰毯子。全校最打眼的不是那排漏风的砖瓦房教室，而是操场角落那个半亩地的堰塘。天旱时水浅得能看见塘底的烂草和破球鞋，下雨时就涨成黄泥汤，师生们的饮用水、洗衣水、食堂的淘米水，全往里面倒。此刻塘面上漂着层淡绿色的浮沫，边缘的青苔顺着塘壁爬满半人高，太阳一晒，绿得发腻，水面上还浮着几只翻白的死蚊子，和一绺女生洗头发掉的碎发。 "喝慢点，别把青苔吞下去。"早读课上，前排的李红梅突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胳膊。邓鑫元正捧着搪瓷缸子仰头猛灌，凉丝丝的水过喉咙时带着股土腥味，喉结滚动的瞬间，他好像看见缸底沉着片透明的碎虫翅。 "不喝渴死。"他把缸子往桌角一墩，搪瓷边缘磕在水泥桌上，发出空洞的响。这缸子是大哥在厂煤当临时工发的，杯身印着"安全生产"四个字，现在只剩个模糊的"安"字。窗外的堰塘边，几个女生正蹲在青石板上搓衣服，肥皂泡像群白蝴蝶，打着旋儿飘进塘里，混着泥水流淌，在水面漾开一层白花花的泡沫，像谁不小心倒了袋洗衣粉。 李红梅转过头，辫子梢的红绳扫过邓鑫元的课桌。她从书包里掏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清亮的水："这是我今早从后山泉眼接的，你要不嫌弃..."瓶盖刚拧开，就飘来股清甜的气，和堰塘水的土腥味完全不同。 邓鑫元的脸突然发烫。他想起上周李红梅帮他缝书包带，手指被针扎出个血珠，滴在帆布上像颗小红豆。"不用，我喝惯了。"他把搪瓷缸子往怀里收了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 预备铃响时，周明远踩着铃声走进来，手里的教案本卷成了筒。他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三年，穿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腕上块掉了玻璃的上海表，表盘上的指针还在固执地转圈。"昨晚的附加题，"他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拍，粉笔灰腾起一片雾，呛得前排同学直咳嗽，"全班就邓鑫元一个人做对了——还是道1991年的高考题。" 教室里"嗡"地起了阵骚动。后排几个水泥厂的子弟嗤笑起来，其中一个叫刘磊的，正用铅笔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他爹是温泉水泥厂的厂长，总穿着崭新的的确良短袖，袖口永远烫得笔挺，此刻正眯着眼笑："周老师，做对题能当饭吃我哥当年高考连专科线都没上，现在在水泥厂当会计，工资比你高两倍，还分了套两居室。" 周明远的脸腾地红了，手指在讲台上攥紧又松开，指节泛白。他盯着刘磊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眼角的褶子里盛着点说不清的光："刘磊你这话在理。我那高中同桌，当年高考就比我低三十分，没上成大学，去了省财贸学校，现在在中央机关当部长——你说这叫啥考得好不如混得好，混得好不如运气好！" 他把"运气好"三个字咬得特别重，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写下"1991年高考数学真题"几个字。"但运气这东西，"周明远转过身，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邓鑫元身上，"像堰塘里的鱼，你不往深水里扎，一辈子都摸不着。邓鑫元，你来讲讲这道题的思路。" 邓鑫元站起身时，听见后排传来"嗤"的笑声。他攥着作业本的手在发抖，纸页上晕开的蓝墨水像片小小的湖泊。走上讲台的几步路，他感觉鞋底黏糊糊的，像是沾了堰塘边的青苔。 "这道题可以用参数方程解。"他的声音刚出口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他拿起粉笔，手却不听使唤，粉笔头在黑板上断成两截，白色的粉末落在的确良衬衫上，像撒了把盐。 周明远突然按住他的手。年轻老师的手心很烫，带着粉笔灰的涩味："别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当年第一次上讲台，粉笔断了三根。" 邓鑫元深吸一口气，闻到周老师衬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点墨水香。他重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解题步骤，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渐渐盖过了后排的窃窃私语。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黑板上投下他的影子，像棵正在生长的树。 讲完题回到座位时，李红梅悄悄往他桌肚里塞了颗薄荷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了闪，像片小镜子。邓鑫元捏着糖，突然觉得喉咙里的土腥味淡了些。窗外的堰塘边，几只蜻蜓正停在青苔上，翅膀透明得能看见纹路，好像轻轻一碰，就能飞出这片被九岭山笼罩的洼地。 下课铃响时，周明远把邓鑫元叫到走廊。年轻老师从教案夹里抽出张纸，是张大学招生简章，边角已经泛黄："这是我当年的，你看看。"他指着上面的照片，"大学的图书馆有风扇，喝的水是自来水，不用去堰塘里打。" 邓鑫元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的教学楼，白色的墙在阳光下亮得晃眼。远处的堰塘传来女生的笑闹声，肥皂泡破裂的轻响顺着风飘过来，像串细碎的希望。他把招生简章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口袋，那里还揣着被水泡过的数学题，两张纸隔着布料贴在一起，像两个靠得很近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