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不会离开你的，小悦，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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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悦对自己的家庭并不满意，不，单纯用“不满意”并不准确，不如说是——怀抱怨恨。从小到大，功课优秀的哥哥抢走了父母绝大多数的注意力，好东西从来都是哥哥第一个拿，只有哥哥不想要才会轮到她，但父母繁忙时无法顾及的家务永远是她的。每当她试图反抗，父亲都会用哥哥不需要上补课班也能蝉联年级第一的事实狠狠打她的脸，但比父亲光明正大的偏心更令她怨恨哥哥的是母亲的安慰—— “女孩子学习不好也没什么关系啦，小悦也没必要担心，反正以后你哥哥不会不管你。但是现在不可以拿这些事去打扰你哥哥，小悦不爱爸爸妈妈了么爸爸妈妈爱你和爱你哥哥是一样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不要做让我们为难的事好不好我就知道小悦是乖孩子，最听妈妈话了！” 有科学研究证实，东亚人往往比西方人更容易沉溺在阴湿扭曲的情感关系里，其根源就在于原生家庭的影响—— 不是单纯的折磨，责骂和逼迫里掺杂着真实的爱，一面做着要逼死你的事，一面发自内心地用自以为好的方式爱你。严苛的压迫、沉重的期待、无意识的剥削、真实的付出、看不出私心的奉献交错纠缠，织成一张结实的网，令人陷入爱恨交织的泥潭中，无法抽身。 痛苦的爱，甜蜜的恨，安藤悦无法割舍，也不理解为什么身负厚望的安藤洋平可以毫无负担地抛下一切，不声不响地瞒着家里放弃东大去了哈佛。 安藤洋平刚离开的一年里，安藤悦确实享受到了被偏爱，被全部目光注视的幸福，连不苟言笑的父亲都说出了“还是女儿最乖最贴心”这样的话。但紧随其后的就是比以往更甚的窒息——儿子离开前那场绝称不上愉快的争吵令安藤夫妇将女儿抓得更紧，而他们本来就是极为崇尚传统的家庭。 很快，除了上学要穿校服，安藤悦被要求时时刻刻穿着和服，跟着父母学着招待客人，挑选布料，裁制和服……她的生活逐渐和以前的好朋友割裂，随之而来的是刻意的冷落和排挤。而岸途奈奈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她的生活的。 ——“喂，你为什么在这里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哭个不停啊，我都没心情抽烟了。” 岸途奈奈子叛逆乖张，上高中第一天就把校服改成了收腰的超短裙，碍于校规不得不放弃唇钉眉钉，就报复性地在耳朵上打了九个洞，挑染了一缕紫色头发，搭配暗黑风的妆容和她年轻姣好的容貌，有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别样魅力。她是安藤悦以前不会接近的类型，却恰好与安藤悦压抑于心的叛逆契合。 如果说安藤家孩子的痛苦来源于父母过度的期待，那么岸途奈奈子的痛苦就来源于父母的缺失。用奈奈子的话来说，就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如果不是那个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的爸爸以前的熟人看不过眼，奈奈子甚至不会来东京上学。 标准的乖乖女安藤悦和叛逆地雷妹岸途奈奈子，看似云泥之别，实际是互补的性格在相互吸引。在奈奈子的引导下，安藤悦学会了骗人和翘课，在以往从未有过的叛逆行为中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和压抑尽数抒发，但同时，她受过的教育也让她意识到岸途奈奈子不能再在这种毫无规律的生活中堕落下去。幸好，哥哥出国后安藤悦的零用钱呈直线上涨，足以负担奈奈子每天晚上住便宜的胶囊旅馆的费用，直到安藤夫妇病重住院。 安藤家经营的和服店生意在安藤洋平离开后一天天衰落了下去，当然，这不是安藤洋平的问题，更不是安藤悦的错。和服店的结局是时代的眼泪，是落后的经营模式无法适应数字时代营销重过产品的市场风气的必然结果。先倒下的是常年应酬导致肝中毒的安藤先生，然后是积劳成疾的安藤夫人，最后是负债累累的和服生意。一切发生的太快，安藤悦只能无力地站在原地被迫接受。 原本压在她身上的大山离开了，她却无所适从，只有身边的奈奈子一如往昔。其实安藤夫妇离世前，安藤悦和奈奈子已经发生了好几次争吵，虽然奈奈子确实分担了安藤悦的一部分心理压力，但很显然，她分担的负能量远没有她发泄的多。安藤悦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朋友的本质就是索取，不断的索取。但她没意识到的恰恰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她已经习惯了被索取。 安藤悦迄今为止也就活了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里，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婴幼儿时代，她一直在被索取着。习惯性地阉割自我去满足别人的精神和物质上的需求，这个“别人”，一开始是父母，后来变成了岸途奈奈子。 传承几代的和服店的落幕令安藤悦感到茫然和恐惧，明明是青春正盛的年纪，她却品尝到了被时代抛弃的苦涩，像是被无形的浪潮裹挟着倒退，本人却无力前行。正因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岸途奈奈子就成了最特殊的存在。明知她性格恶劣，索取无度，安藤悦却无法离开她。被阉割的人格不能直立，奈奈子强人所难的索取反倒成了安藤悦精神的锚点。 如果故事就这样进行下去，涩谷街头或许会多出两个堕落的年轻女孩，幸好，几个月后，安藤洋平回来了。 其实安藤悦没有想过哥哥会从美国回来，比起对儿子有滤镜的安藤夫妇，她这个关系一般的妹妹反倒是最先发现哥哥真实性格的人。安藤洋平向来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寡言少语，优秀却难以亲近。安藤夫妇一直认为这是“白玉上不值一提的微小瑕疵”，儿子性格如此罢了。但安藤悦却在给哥哥送便当时亲眼见过他和他的朋友相处时的样子，和他在家里判若两人。安藤洋平根本不是本性高冷，他只是厌恶这个家而已。 安藤悦在哥哥出国不久后就理解了他的选择，但偶尔也会不平——为什么一直被优待的安藤洋平能够狠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一直被逼着妥协退让的自己却永远都在牺牲自己满足别人的期望但不管心里有再多不满，安藤洋平的归来还是让她狠狠松了口气——她终于可以除了埋头做事什么都不想了。 安藤洋平一回来就开始大刀阔斧地装修，拆除了家里曾经令他感觉到压迫的一切事物，要不是资金有限，他连别墅和风的外观都不会留下。安藤悦看着他无师自通地拿着父亲从前的通讯本一个个找过去，不到一个月就重建关系网，招聘到专业的员工开了一家私人造型店，然后通过几个令某位银座“公主”出圈的造型打响了名头。“天才社长”的称呼便是由此而来，虽然称呼有夸大的成分，但安藤洋平的才华货真价实。 哥哥的成功对安藤悦来说有好有坏。好消息是她不用坐吃山空，亲哥哥总归不会看她饿死；坏消息是，她被彻底的边缘化了。 他们兄妹间的关系在小时候就很一般，经过几年的分离就更生疏了。虽然安藤洋平这次回来之后面子功夫见长，在员工面前会亲切地叫她“小悦”，但实际上他对田中雪绘的信任和看重更甚于自己这个妹妹，否则不会只安排自己去做迎宾的活儿。 安藤悦很早就有预感，安藤洋平不会让自己在这个造型室待多久的，更不用提因为她的推荐才进来、和其他人矛盾渐深的奈奈子。而这个预感在两周前实现了。 “小悦，你有没有兴趣回去重读一年高中，然后考大学呢” 安藤洋平看起来早有准备，而且他的提议也并不是在害她，不如说，他的想法比当初让安藤悦高中毕业后就继承家业的父母靠谱多了。 “如果你不想复读，我可以送你出国读书，但这样的话以你高中的成绩是申请不到好大学的，而且英语成绩也不好……那最适合你的大概就是去韩国学服装设计。你理解我的意思吗那我说的更浅显一点吧，你现在这样是不行的。” 他目露讽刺，虽然这讽刺不是针对安藤悦的，却依旧让安藤悦觉得如芒在背：“我几年前就说过，那两个目光短浅固步自封的人会毁了你，当时他们只会用怒吼掩盖心虚，现在怎么样呢只有一张高中学历，和地雷妹混在一起的你，如果我不回来，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地雷妹还会打游戏，你呢把卖房子的钱花完就去下海吗” “我已经聘请了新人接替你的工作，去哪里上学，一个月后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是我妹妹，我不会害你。” 安藤洋平直接拍板定下的事，她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也不想拒绝——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安藤洋平说的是对自己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虽然觉得希望渺茫，她还是弱弱地问了一句：“那奈奈子呢” 安藤洋平冷笑一声，含义不言而喻：“你觉得呢” “去上学的事不要告诉岸途，你已经被她吃死了，你走之后我自然有办法打发她。” 安藤洋平说的是对的，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妹妹，岸途奈奈子知道这件事后直接就发疯了。 “你要抛弃我吗你也要抛弃我吗！”岸途奈奈子在尖叫，声音锐利得令人只想捂住耳朵。 “你知道我奶奶在住院，我需要这份工作！”岸途奈奈子发狂得抓住安藤悦的肩膀：“不要走，别离开我，再去求求你哥哥好不好” 她歇斯底里的恳求，辱骂，骂安藤洋平，骂她未曾谋面的父母，骂她不喜欢的每一个人，最后死死地盯着安藤悦：“是你先说要和我做好朋友的，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在我习惯了你带来的一切之后抛弃我！既然早就决定了要离开，你当初还不如不要帮我！” “你以为你很善良吗！善良地帮助了一个垃圾，让她在痛苦的世界里多活几年，然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手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的帮助，比垃圾桶里烂掉的食物还恶心！” 岸途奈奈子骂完又开始哭，说她不是故意说让安藤悦伤心的话的，她只是太生气了，她不可以没有安藤悦，她在努力改了，她会改过来的……最后，她说出了一句令安藤悦毛骨悚然的话。 “我去杀掉安藤洋平好不好杀掉他，造型室就是你的了。日本很少有死刑，为了你，我坐几年牢也没关系的，但你要经常来看我哦” 像是下雨的墓地里爬出来的艳尸，奈奈子诡谲疯狂的语调彻底勾动了安藤悦内心深藏的杀意。 “如果要离开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我不会离开你的，小悦，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