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祖母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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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阳春三月，柳絮纷飞如雪，槐花村浸润在一片新绿和暖融融的阳光里。 顾家小院墙角的那棵老枣树抽出了嫩黄的新芽，几株晚开的桃李在春风里颤巍巍地吐露着芬芳。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苏醒的腥气、草木的清香和隐约的粪肥味道，正是春耕最繁忙的时节刚过，大地喘息待哺的间隙。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午后的宁静。 小姑顾秀兰和姑父张建军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车把手上挂着用草绳系着的两包槽子糕，张建军额角还带着赶路的薄汗。 “娘！大哥，大嫂！”顾秀兰笑着扬声喊道，目光习惯性地在院里一扫，立刻就被屋檐下那个身影吸引住了。 苏晚正坐在一张铺了厚垫子的靠背椅上，就着明亮的春日阳光缝制一件婴儿的小兜肚。 她身上穿着件宽松的旧夹袄，却丝毫掩盖不住那高高隆起弧度惊人的腹部，看上去仿佛揣了一个巨大的西瓜，让人看着既觉欣喜又不由心生担忧。 “哎呦！我的老天！” 顾秀兰几步跨过去，围着苏晚看了又看，惊讶得合不拢嘴，“晚丫头！你这肚子这才五个来月吧咋、咋这么大个儿了比我那会儿临生时还显怀！” 李素娟正端着一簸箕挑拣好的豆种从厢房出来，闻言又是得意又是发愁，连忙放下簸箕走过来：“可不是嘛！她小姑你是不知道，开春后这肚子就跟吹气似的长！前儿个不放心，硬是让她奶奶领着去县医院查了。”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巨大秘密的激动，“说是双胞胎！俩娃呢！” “双胞胎！” 顾秀兰和张建军同时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巨大的惊喜瞬间涌上脸庞，“哎呦喂！这真是老祖宗显灵了！咱老顾家多少代没出过双棒儿了！衍之知道了没指定得乐疯了！” “写信告诉他了，估摸着信都快到了。”周氏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她拄着拐杖，穿着一身干净的靛蓝色粗布夹衣，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历经风霜后的平和与显而易见的喜气。 一阵热闹的寒暄过后，张建军将槽子糕递给李素娟，搓了搓因常年握工具而粗糙的手，憨厚地笑了笑，切入正题：“娘，这次来，一是看看您和大哥大嫂，春耕忙完了，心里惦记。二是我站里最近活儿不紧，秀兰就总念叨，您在这边一住就是小半年，大哥大嫂春耕也累坏了，眼下地里活儿暂歇，您要不就跟我们回县城住段日子也让大哥大嫂缓缓劲儿，秀兰也能好好伺候您，楼里做饭烧水都方便。”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充满了孝心。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几分，只剩下春风拂过树梢的细微声响和新孵出的小鸡崽在角落叽叽喳喳的叫声。 李素娟和刚从自留地回来的顾铁生对视一眼，都没立刻说话。 李素娟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神里交织着矛盾，她确实心疼婆婆劳心了大半年，该去享享清福，可眼看着苏晚这惊人的肚子，心里又跟没了主心骨似的发慌。 顾铁生则是习惯性地沉默，吧嗒了一口旱烟，目光落在母亲身上。 顾秀兰见状，上前亲昵地挽住周氏的胳膊，柔声细气地劝：“是啊娘，跟我们回去吧。您在这边大哥大嫂心里总绷着根弦，生怕照顾不周，回县城，我天天给您炖汤喝，陪您遛弯晒太阳，好不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氏身上，等待着她的决定。 周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昏黄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缓缓地仔细地扫视着这个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院落。 目光掠过儿子眉间虽疲惫却不再苦闷的皱纹，掠过儿媳虽忙碌却透着劲头的背影，掠过趴在窗台上认真写作业明显沉稳了不少的孙子卫民，掠过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水递给苏晚的小孙女红秀…… 最后，她的目光久久地、温柔地停留在苏晚那硕大无比的肚子上，那里孕育着她顾家未来的希望，也凝聚着这大半年来这个家庭所有的悲喜转折。 她清晰地记得苏晚刚来时那副黑胖畏缩的模样，记得家里的鸡飞狗跳和自己的嫌恶绝望，更记得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如何用一双巧手一颗七巧玲珑心和惊人的韧性，一点点地将这个家从破碎的边缘拉回，熬过了最冷的寒冬，迎来了如今的春暖花开。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坚定： “秀兰，建军，你们有这份孝心，娘心里头暖烘烘的。”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沉稳，“先前去你那儿住，是因为家里闹得不成样子，我心灰意冷，也想着眼不见为净，去你那儿躲躲清静，顺带也能帮你照看照看小孙子，让你轻省几年。如今孩子大了上学了，你那边也松快了。” 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沉而有力，望向这院子里的一切：“而咱们这个家，如今雨过天晴，日子顺遂了，人心也拢到一块儿了。晚丫头肚子里揣着咱老顾家两个金孙，这是顶破天的大事，马虎不得，我老了，重活累活是指望不上了，但还能帮着素娟掌掌眼拿拿主意，镇镇宅子。有我老婆子在，她们娘几个心里头也踏实。”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而安心的决定，语气斩钉截铁：“根都扎在这儿的，厚厚的黄土埋着咱家的人，我还往哪儿去，不去了，以后啊，娘就在这儿，守着你大哥大嫂，守着晚丫头，守着我的重孙子们，哪儿也不去了。” 这番话，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瞬间消融了所有的迟疑和矛盾。 顾秀兰和张建军对视一眼，先是惊讶，随即看到母亲脸上那安然又坚决的神情，再看看如今确实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娘家，也慢慢理解了母亲的选择。 顾秀兰眼圈微微泛红，不是伤心，而是释然和一丝感慨，她挽紧母亲的胳膊：“娘，您觉得哪儿舒心，就在哪儿。只要您好好的，我们就放心，我们肯定常回来看您！” 李素娟和顾铁生闻言，脸上顿时绽开了真切又轻松的笑容，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仿佛有了母亲这句话，往后的日子就有了最坚实的依靠。 苏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动，抬头望向周氏，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温暖。 祖母的选择，是对她最大的认可和接纳，也是对这个家最深的守护。 “好！这就对了！” 周氏脸上露出爽利的笑容，一挥拐杖，“都别干站着了！建军，去井里把早上镇的那瓜拿来切了！秀兰，进来和面，晚上咱包荠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咱们一家子，好好吃顿团圆饭！” 春风裹挟着桃李的芬芳和小鸡崽的叽喳声，盈满了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