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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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三年,七月。 宣室殿。 殿内的空气,凝滞如铁。 一名甲胄上还带着暗沉血迹的信使,像一截被折断的木头,扑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他的声音撕裂,带着浓重的血沫。 “陛下!闽越发兵,猛攻东瓯!” “东瓯王使者已在宫外泣血三日,求陛下发兵救援!” 刘彻的手,握紧了御案的青铜边缘。 坚硬的金属硌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阶下,像在巡视一群死物。 “武安侯。” 那声音,没有温度。 田蚡肥硕的身躯,闻声从文武百官的队列中,艰难地挤了出来。 崭新的太尉朝服,紧紧绷在他的肚腩上,显得滑稽又刺眼。 “臣在。” “此事,你如何看” 田蚡拱起那双肉乎乎的手,脸上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属于国之重臣的稳重。 “陛下,臣以为,不宜出兵。” 他仿佛没有看见刘彻瞬间拧紧的眉头,自顾自地,从容陈述着。 “闽越与东瓯,皆为蛮夷之争,尚非我大汉心腹之患。” “高祖、景帝以来,我大汉休养生息,国库不裕,不宜为边陲小国,轻动国本。” 他微微停顿,确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后,才抛出了那最致命的一击。 “况且,此事若禀明长乐宫,太皇太后……也未必会允准。” 一句话,如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长乐宫。 那才是这座帝国真正的权力核心。 丞相许昌立刻出列,苍老的声音里满是附和。 “陛下,武安侯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论。” 御史大夫庄青翟紧随其后,重重叩首。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附和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早已排练好的大戏。 刘彻的目光,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一寸一寸,刮过阶下每一张写满了“忠诚”的脸。 最后,他望向那个从始至终沉默如山的人。 “魏其候。” 窦婴出列,躬身。 满头花白的鬓角在殿内摇曳的烛火下,格外刺眼。 “你曾为太尉,亦为丞相,你说。” 窦婴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全凭陛下做主。” 一句完美的废话。 他将所有压力,原封不动地,又推回了御座之上。 刘彻明白了。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没有虎符,他就是一头被拔了牙的困兽。 “退朝。”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拂袖而去,留给满朝文武一个决绝而又孤寂的背影。 兰林殿。 灯火通明。 刘彻没有说话。 他只是背对卫子夫,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死死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疆域地图。 殿内,只有他那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格外沉重的呼吸声。 卫子夫微微隆起的小腹让她行动略显不便。 她没有开口劝慰,只是走到刘彻身边,拿起一方墨锭,开始默默地为他研墨。 清冷的墨香,混杂着压抑的沉默,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缠。 许久,刘彻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低沉,且沙哑。 “他们不让朕动兵。” “不给朕虎符。” “无兵,无符,如何让朕的意志,抵达千里之外的闽越” 卫子夫研墨的手未停,动作轻柔而稳定。 她的声音更轻,像一阵自九天之外吹来的风,瞬间吹散了殿内所有的凝滞。 “陛下。” “昔日,蔺相如能凭一块和氏璧,在章台之上逼退强秦虎狼之师。” “今日,陛下坐拥四海,为何不能凭一根节杖,退闽越蛮夷之兵” 刘彻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豁然转身,那双死寂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像一头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终于找到了猎杀路径的饿狼。 节杖! 代表天子亲临的节杖! 他懂了。 威慑,从来不只靠军队。 更靠名分,靠天子之名所代表的,那种足以让人生死族灭的无上权威! “派谁去” 他的声音急促起来,已在脑中飞速盘算着最合适的人选。 “一个能将陛下的意志,变成刀子,精准地扎进闽越王心脏的人。” 卫子夫放下墨锭,抬起头。 “一个无所依附,只忠于陛下您的人。” 刘彻的脑中,瞬间跳出一个名字。 庄助。 那个在策论中言辞最犀利,主张最激进,也因此得罪了满朝公卿的寒门士子。 至今,还在郎署坐着冷板凳。 “让他持节杖,出使闽越。” “一兵一卒都不带。” “只带陛下您的圣旨。” “告诉闽越王,东瓯是大汉的藩属,他若敢再动一兵一卒,就是与整个大汉为敌。” “天子之师,旦夕即至,必将其国,夷为平地!” “好!” 刘彻一拳砸在掌心,眼中是棋局被彻底盘活的兴奋。 “就依你!” 他紧接着补充,声音里带着帝王独有的狠辣。 “让卫青跟着去。” “不必多带人,一百亲卫足矣。” “朕的小舅子,要让闽越王看见。” “也要让朝中那些老东西,看见。” 当夜,刘彻密召庄助。 没有勉励,没有许诺。 只有一根代表天子亲临的节杖,和一道冰冷彻骨的命令。 “退兵,则赏。” “不退,则族灭国除。” “一字不差,告诉闽越王。” 庄助叩首,那双被压抑了太久的眼睛里,燃烧起士为知己者死的熊熊火焰。 “臣,领旨!” 庄助离京后,长安城暗流涌动。 宣室殿的朝会,成了一座无声的角力场。 武安侯田蚡数次在朝会上“忧心忡忡”地提及此事。 “陛下,庄助一介书生,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啊!” “臣听闻,闽越非但未退,反而增兵,已将东瓯都城围得水泄不通。” “陛下年轻锐意,然国策不可儿戏,万一激怒闽越,犯我南境,悔之晚矣!” 他句句“为国分忧”,实则字字都在攻击刘彻的决策失误。 朝中附和者众,看向御座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刘彻面无表情,只是每日照常听政。 却在无人察觉处,将田蚡申请的南方军备款项,压下不发。 同时,命御史大夫彻查历年军费开支。 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所有人都明白,这成了一场赌局。 赌注,是天子的威信。 赢了,皇权如日中天。 输了,天子将彻底沦为长乐宫与朝臣们手中的傀儡。 半月后。 宣室殿,朝会。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田蚡再次出列,正准备上演新一轮的“痛心疾首”。 “报——” 一声高亢的呐喊从殿外传来,悍然撕裂了所有沉闷! 一名禁军校尉,身披风尘,手持令符,大步流星冲入殿中。 他单膝跪地,声音响彻整座大殿! “启禀陛下!” “大行令庄助,已于五日前,抵达闽越军前!”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校尉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发高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昂! “庄大夫孤身一人,持天子节杖,直入闽越中军大帐!” “当着闽越王及其诸将之面,宣读陛下诏书!” “声色不动,辞气俱厉!” “与此同时,卫青大夫率百名亲卫,于阵外百步,立天子旌旗!” “百人列阵,演我大汉最新霹雳战法,鼓声不休,箭出如雨,精准覆盖中军帐外三尺之地,无一偏颇!” “闽越王与其内应王子,见天子节杖、旌旗,观汉军战阵之威,惊恐万状,以为我大汉天兵已至!” “其国内部早已生乱,当夜便有王子发动兵变,斩杀主战派大将!” “闽越王为求自保,已下令全军后撤三十里!” 校尉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份降表,高高举起! “并已派遣使者,携带降表,即刻赶赴长安请罪!” “东瓯之危,已解!” 最后一个字落下。 宣室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下意识地,汇聚在一个人身上。 武安侯,田蚡。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胜券在握的得意,到错愕,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嘴巴半张着,像一条被人掐住了脖子的肥鹅。 刘彻,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从御座上站起身。 一步。 一步。 走下九层台阶。 他没有看任何人。 径直走到了那名报捷的校尉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庄助与卫青,现在何处” 校尉激动得浑身颤抖。 “回陛下,已在归途!” “好。” 刘彻点点头,缓缓转身。 那双冰冷而锐利的眼睛,终于落在了面如土色的田蚡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舅父。朕的刀,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