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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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元年九月,秋风已将长安染透。 自代郡军议后,数月光阴悄然流逝。 兰林殿。 “恭喜陛下,卫夫人有喜了。” 太医跪在一旁叩首,声音里满是喜悦。 卫子夫卧在软榻上,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刘彻挥手赏过太医,快步走进内室,小心翼翼地扶住卫子夫。 “子夫,又要辛苦你了。” 他握着她的手,又道:“卫青那边的铁血治军,如今已颇具成色。上林苑练出的那套法子,是时候拿到真正的军营里去了。” “大汉不能只有民富,还要有强军,强国,才能一扫从前的阴霾。” 卫子夫莞尔一笑,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凉意。 “日前,臣妾已接到老骆驼的传信。” 她的声音很轻。 “阿璇,已经就义了。” “陛下,边关急报不日便会抵京,您……可都做好打算了” 刘彻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做好了。只要丞相,还像现在这般懂得收敛锋芒就行。” 朝堂之上,风平浪静。 但所有人都嗅得到,这死寂的水面下,是即将吞噬一切的巨浪。 御座上那头年轻的猛虎,爪牙早已磨利,只等一个撕裂长空的契机。 这个契机,在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以血与火的方式,撞开了长安的宫门。 一骑快马,踏碎长安长街! 骑士浑身是血,死死伏在马背上。 他与坐骑仿佛融为一体,仅凭最后一丝执念攥紧了缰绳。 冲到宫门前,他用尽生命嘶吼: “边关急报!璇玑公主……” 声音戛然而止。 人,径直从马背栽下,当场气绝。 他怀中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竹筒,滚落在地,沾上了尘土与尚温的血。 宣室殿。 死寂。 刘彻高坐御座,神情犹如万年玄冰。 珠帘后,卫子夫尚未显怀,一双素手在膝上攥得死紧,指节根根泛白。 殿下,大行令王恢跪伏于地,双手颤抖地捧着从竹筒中取出的匈奴国书。 他的声音,像是被血泪浸透了,沙哑得不成样子。 “……璇玑公主,不守妇道,助汉使脱逃,失足坠崖,香消玉殒……” 国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殿中所有汉臣的脸上。 有人攥紧了拳,骨节“咯咯”作响。 有人气血上涌,脖颈青筋暴起。 这是挑衅。 是不加掩饰的、最野蛮的羞辱。 王恢读完,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奇耻大辱!” 他的嗓音撕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生生刨出来的。 “我大汉以公主之尊和亲,换来的竟是如此羞辱!” “若不为公主复仇,臣等,有何面目立于此庙堂之上!” 这句话,是火星。 瞬间,点燃了整座火药库。 “请陛下发兵,血洗匈奴王庭!” “为公主复仇!为大汉雪耻!” 武将们的咆哮,几乎要震落殿梁上的灰尘。 就连那些素来主张休养生息的文臣,此刻也面色涨红,嘴唇翕动,吐不出一个“和”字。 国殇当前,言和,即是通敌! 然而,御座上的刘彻,依旧一言不发。 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激愤的脸,最终落在那份摊开的国书上,仿佛要将它烧成灰烬。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寸寸拉长。 就在群臣的怒火即将沸腾到顶点时,刘彻,动了。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御阶。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那份国书前,弯腰,拾起。 然后,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 他将那份国书,一点,一点地…… 撕碎。 再撕碎。 直到化为漫天飞雪般的碎屑,纷纷扬扬。 “很好。” 刘彻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的温度骤然冰封。 “匈奴的单于,给朕送来了一个开战的理由。” 他抬眼,那目光穿透空气,钉在每一张脸上。 “但,理由不等于刀剑。” 他的声音转冷,带着冰锥般的寒意。 “诸位的怒火,朕看见了。” “可这怒火,能烧穿匈奴的王庭吗” “还是说,只能烧掉我大汉将士的性命,烧光我大汉府库的钱粮”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刚刚还嘶吼咆哮的众将,瞬间哑火,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只剩下苍白。 丞相田蚡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半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 刘彻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掠而过,随即,死死锁定了王恢。 “大行令,你的忠勇,朕看见了。” “但朕要的,不是一具忠勇的尸体。” “而是一场……胜利。” “你有吗” 这句问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王恢的心里。 这是最后的机会。 光有愤怒,不够。 王恢的身体因屈辱和亢奋而剧烈颤抖,他猛然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 “陛下!臣有!” 他膝行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利。 “臣有一计,或可毕其功于一役,生擒匈奴单于!”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 王恢语速极快,将腹中燃烧的烈火尽数倾吐: “马邑富商聂壹,常年与匈奴交易,深得其信!” “可命其诈降,谎称愿献出马邑全城,以换单于封赏!” “单于生性贪婪,必会亲率主力而来!” “届时,我大汉可于马邑城外山谷中,预设三十万重兵!” “待其入瓮,四面合围,定可一战功成!” 马邑之谋! 用一座城池为饵,伏击匈奴单于 这是在拿大汉的国运,做一场空前绝后的豪赌! “荒唐!” 丞相田蚡终于站了出来,完美地扮演了他的角色。 “此计太过凶险!三十万大军集结边境,人吃马嚼,一日之耗,便足以让一个中等郡县破产!若单于生疑,只需绕道袭我代郡、雁门,我大军后路被断,必将全军覆没!” “丞相此言差矣!”王恢回头,双目赤红,“单于虽多疑,但更贪婪!一座唾手可得的富城,足以蒙蔽他的双眼!此战若成,可换我北境数十年平安!天赐良机,岂容错过!” “你这是拿大汉的国运当赌注!” “不赌,难道就看着公主冤死,大汉受辱吗!” 两人针锋相对,朝堂之上,再次乱作一团。 “够了!” 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 是刘彻。 他不知何时已回到御座,正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争吵的臣子。 他的脸上,再无一丝悲痛,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决断。 “朕,赌了。” 两个字,如山岳砸下。 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刘彻缓缓站起,目光如鹰,锁定了王恢。 “朕不但要赌,还要压上我大汉所有兵马,赌一个……北境的百年安宁!” 他走下御阶,亲手扶起王恢。 “朕命你,王恢,为将屯将军,总领此次马邑之役!” “命李广、程不识为校尉,公孙贺、韩嫣为偏将,悉听尔节制!” “朕给你三十万大军!给你调动一切资源的权力!” 刘彻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响。 “朕,只要一个结果!” 他环视群臣,一字一顿,声音响彻整个宣室殿。 “朕要匈奴单于的人头!”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陛下圣明!” 王恢浑身颤抖,热泪盈眶,重重叩首。 “陛下万岁!大汉万年!” 满朝文武,无论之前是何立场,此刻皆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一场国殇,点燃了整个帝国的复仇火焰。 无人再提和亲,无人再谈休养。 整个长安,只剩下一个声音。 战! 退朝后。 空旷的兰林殿。 刘彻独自站在北墙那幅巨大的边防堪舆图前,一动不动。 卫子夫默默上前,为他解下厚重的朝服,触手处,却是一片刺骨的冰冷。 刘彻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他的目光,越过长城,越过草原,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上。 马邑。 “王将军的忠勇,田丞相的持重……” 卫子夫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却一针见血。 “今日这出戏,人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演得天衣无缝。” “开锣了。”刘彻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卫子夫看着他专注而冷硬的侧脸,许久,才问:“王将军,是陛下磨了许久,终于要出鞘的刀吗” 刘彻的食指,落在堪舆图上。 那根手指,从遥远的匈奴王庭,缓缓划过草原。 动作很慢,像一柄冰冷的解剖刀,正在切割一块活生生的血肉。 最终,刀尖停在一个名字上。 马邑。 他没有回头。 “不。” “他是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