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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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邑之北,死寂笼罩。 预想中的喊杀与擂鼓,并未响起。 三十万汉军,像一群被无形之手摁在陷阱里的困兽,在空旷的谷地里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主帅王恢的将旗下,空气凝重到几乎能滴下水来。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身后拖着一个被反绑的匈奴人。 “将军,活口!” 那名匈奴百夫长被一脚踹翻在地,却毫无惧色。 他抬起头,目光轻蔑地扫过汉军将领们一张张铁青的脸,咧开嘴,露出被风沙磨砺得焦黄的牙齿。 他用一种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砸。 “我们单于说,谢汉帝盛情。” “可惜,草原的狼,不吃圈里的食。” 他顿了顿,脸上的嘲弄愈发浓烈。 “他说,这场戏,他看够了。” “你们,可以回家了。” 说完,他仰头爆发出粗野的大笑。 那笑声,比最锋利的弯刀还要伤人,一片片剐着在场每一位汉将的脸面与尊严。 是极致的羞辱。 “噗——” 王恢的身体剧烈地一晃,眼前发黑。 一口滚烫的鲜血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的羊皮地图上,将“马邑”两个字染得猩红刺眼。 他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人事不省。 帅倒,军溃。 “将军昏过去了!” “匈奴人跑了!我们被耍了!”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引爆了整个大营,秩序土崩瓦解。 混乱中,唯有一支军队,如同一块黑色的礁石,在溃败的浪潮中岿然不动。 羽林卫。 卫青立马于阵前,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乱象。 在确认匈奴主力撤退的第一时间,他身后的三千羽林郎,便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完成了变阵。 龟甲大阵。 巨大的方盾层层相扣,瞬间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之墙。 一丈二尺的长戟从盾牌的缝隙中同步伸出,角度、间距,分毫不差,构成一片冰冷的死亡丛林。 一些溃兵看见这面盾墙,本能地向这边奔逃,嘶喊着寻求庇护。 “将军!”一名斥候飞马而至,声音嘶哑,“李广将军被围了!” 卫青抬眼望去。 远处烟尘大作,一小队汉骑正被数倍于己的匈奴游骑疯狂切割。 为首的老将须发皆白,拉弓的臂膀却依旧稳如山岳。 是李广。 但他老了,坐下的战马也已力竭。 一名匈奴骑手抓住一个致命的空隙,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寒光,直劈李广后心。 “将军,若开阵,我军侧翼会彻底暴露!”副将急声阻止。 卫青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远处的战场,口中吐出简短到极致的命令。 “左翼,后撤三尺。” “右翼,长戟前推一丈。” “喏!”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沉重的龟甲大阵仿佛活了过来。 左侧的盾墙整体向后平移,精准地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右侧的长戟则猛然向前递出,瞬间将几名冲得过近的匈奴骑兵串成了血葫芦。 一条由盾牌和长戟构成的死亡通道,刹那间成型。 李广的战场经验何其老到,他怒吼一声,拨转马头,一头冲入了这条唯一的生路。 残余的部下紧随其后。 追击的匈奴骑兵不明所以,也跟着一头扎了进来。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通道尽头,瞬间闭合的盾墙。 以及从两侧缝隙中,无情刺出的冰冷戟尖。 惨叫声戛然而止。 阵型的开合,不过十数息之间。 李广残部得救,追来的数十名匈奴精锐,尽数被这钢铁巨兽无声地吞噬。 阵内,李广翻身下马,扶着膝盖粗重地喘息。 他看着这支年轻得过分的军队,看着他们脸上那没有丝毫波澜的表情,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涌上心头。 他一步步走到卫青面前。 这位名满天下的飞将军,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审视着这个曾被他视为靠外戚身份上位的年轻人。 “多谢。”李广的声音沙哑干涩。 “同为汉臣,理应如此。” 卫青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李广的肩膀,望向了北方那片苍茫的天空。 这一仗,大汉伏击落空,劳民伤财。 但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长安,宣室殿。 刘彻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那份写着“伏击落空,单于远遁”的战报,就摊开在御案上,字字扎眼。 殿下,跪着从马邑八百里加急赶回的信使,还有丞相田蚡等一干重臣。 无人敢抬头。 无人敢呼吸。 皇帝的愤怒,并非雷霆万钧,而是一种无声的威压,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内殿传来。 卫子夫身着素服,端着一盏新烹的热茶,走到刘彻身边,将他面前那杯早已冰凉的茶水换下。 她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她也没有说任何劝慰的话,只是将茶盏放稳后,低声说了一句。 “陛下,战场上输一阵,朝堂上,必须赢回来。”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死寂的冰湖。 刘彻的眼珠,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头,看向卫子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解冻。 就在此时,郭舍人捧着第二份战报,快步入殿,跪呈上来。 是羽林卫的军报。 刘彻一把夺过,迅速看完。 战报上,清晰记述了王恢昏厥后军心大乱的惨状,以及卫青如何变阵自保,并以精妙的战术机动救下李广的全过程。 在这片耻辱的漆黑中,这是唯一的一点星光。 刘彻放下竹简。 他眼中的冰霜开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温度的、骇人的杀意。 他终于看清了。 谁是能为他搏击长空的鹰。 谁又是占着高位,只会打鸣的草鸡。 他与卫子夫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已然明了对方心中所想。 刘彻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跪着的田蚡,声音平静得可怕。 “郭舍人。” “奴婢在。” “拟旨。” 刘彻的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敲打着某些人的丧钟。 “主帅王恢,临阵失能,致军心动摇,着即刻押解回京,交廷尉审理。” 田蚡跪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抖。 刘彻看都未看他,继续说道。 “此役之败,事出蹊跷,朕疑军中有内情。” “命,御史中丞张汤牵头,彻查马邑之战所有相关事宜。” “自将领任命、军备筹措、粮草输送,但凡涉事者,一查到底。” 此言一出,田蚡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这把刀,根本不是冲着王恢去的。 是冲着他这个举荐王恢、总揽后勤的丞相来的! 一瞬间,田蚡只觉得血液都凉透了,他猛然想通了一切。 不对! 刘彻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匈奴! 是泄密的人!是淮南王府! 而自己,因为与淮南王府的牵连,已经成了陛下要砍掉的那条“尾巴”! 这是警告! 这是最后的警告! 刘彻睁开了眼,接过郭舍人颤抖着写好的圣旨,拿起玉玺,重重盖下。 那朱红的印泥,宛如鲜血。 他将圣旨扔给郭舍人。 “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