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开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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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后风波的余烬,尚未在未央宫彻底冷却。 宣室殿内,却已燃起另一把无形的火。 刘彻没有坐在龙椅上。 他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 那不是九州舆图。 汉家疆域之外,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是未被驯服的蛮荒巨兽,正匍匐在天子脚下。 他像一头挣脱了内耗枷锁的猛虎,终于将目光投向了笼外的世界。 殿中,身材不高、皮肤黝黑的郎中唐蒙,正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鹤群的乌鸦。 周围的峨冠博带,每一个衣袂的摩擦声,都散发着让他窒息的威压。 “唐蒙。” 皇帝的声音从舆-图前传来,平静,却带着金石之音。 “朕听说,你在番阳时,尝过一种叫‘枸酱’的东西” 唐蒙心脏猛地一抽,几乎是弹跳着躬身。 “回陛下,臣……有幸尝过。” “味道如何” “甘美异常,非中原所有。” “产自何地” “南越商人言,来自其西,一个叫‘夜郎’的国度,沿牂牁江水路运来。” 刘彻终于转身。 他的眼神里没有鹰隼,只有属于帝王的纯粹审视,像两道实质的重量,压在唐蒙的肩上。 “夜郎,在蜀郡之南,方圆数百里,拥兵十万。”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静,吐出的每一个字,却让唐蒙感觉后背的冷汗瞬间凝结成了冰。 陛下,竟对这蛮夷之地了如指掌! 刘彻的手指,重重地敲在舆图西南角那片空白上。 咚—— 声音不大,却像战鼓擂在每个人的心头。 “朕要一条路。” “从蜀郡,穿过这片空白,直抵番禺。” 此言一出,殿内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御史大夫,嘴唇哆嗦着,颤巍巍出列。 “陛下!西南夷乃瘴疠之地,秦时曾……” “秦时” 刘彻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秦之败,在于只知索取,而不知给予。” “朕,要让蜀郡的布匹、邛山的竹杖,源源不断地运过去。” “朕,也要让夜郎的枸酱、滇池的良马,堂堂正正地走进来。” “此非征伐,是通商。” 他环视百官,声音陡然拔高,殿宇的梁柱似乎都在嗡鸣作响。 “更是为了给北方的匈奴,备下一南一北,两把尖刀!” “这盘棋,朕要亲自下!” 他不再理会那些呆若木鸡的群臣,目光重新锁定唐蒙。 “唐蒙听旨!” “臣在!” 唐蒙一个激灵,本能地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朕命你为郎中将,持节出使夜郎。” “朕给你钱,给你人,给你生杀之权。” “朕,只要路通!” 刘彻的声音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砸在唐蒙的脊梁骨上。 “给朕,把这条路凿开!” “臣……领旨!” 唐蒙重重叩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知道,一条通往夜郎的路,也是一条通往青云的路。 或者,黄泉。 兰林殿。 殿内熏香袅袅,静谧安详。 新任中大夫主父偃,正襟危坐,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对面,是珠帘后一道模糊而优雅的身影。 卫夫人。 “主父大人辛苦了。” 卫子夫的声音温润,却能穿透皮肉,直视人心。 “今日陛下在宣室殿的雄心,想必让大人们都心潮澎湃吧。” 主父偃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曾获人提点西入长安,结识卫青后被举荐,多次上策论。 本以为是全靠当今陛下赏识,未曾想,真正的源头竟在深宫之内。 他今日奉诏入宫,本是向陛下汇报“推恩令”的构想,顺道替卫青探望卫夫人。 宣室殿那场卷动风云的朝议,余音甚至还未散尽。 竟已传到此处 不。 一个更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浮现。 或许……并非传来。 而是本就源于此处。 他想起数日前,卫夫人看似不经意地问他:“欲攘外,必先安内。若要‘安内’,是先清庙堂,还是先固民心” 他当时答:“澄清吏治,以固民心。” 今日,公孙弘便在朝后提出了“澄清吏治,擢选贤才”的奏疏。 他又想起,卫夫人曾指着舆-图上的西南角,轻声说:“匈奴如狼,只从北门驱赶,它总会回来。若能在南边也点上一把火,狼才会手忙脚乱。” 今日,陛下便拍板了“开西南夷”的国策。 一滴冷汗,顺着主父偃的鬓角滑落。 他这位曾经的纵横家,自以为看透了天下权术,此刻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这位深居简出的卫夫人棋盘上,一枚刚刚被激活的棋子。 但他心甘情愿。 “夫人深谋远虑,偃,不及也。”他由衷地躬身一拜,“陛下有夫人为助,乃大汉之幸。” 帘后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几分慵懒。 “我只是一个妇人,何来深谋,不过是替陛下将散落的珍珠,串成一串罢了。” “今日之事,只是开了个头。” 卫子夫的语气忽然变得锐利。 “开疆拓土,需要利刃。我大汉的军队,有些已经锈了。” “陛下需要一把新刀,一把快刀。” “这把刀,只有我弟弟能当。” 卫青踏入兰林殿时,正看到主父偃躬身告退。 那位以口舌便给、智计过人着称的策士,在与他对视时,眼神里竟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惊惧的复杂神色。 “阿姊。” 卫青走到帘前,单膝跪地。 “起来吧。” 卫子夫的声音传来。 “去见公孙弘。” 卫青一怔。 “陛下要开疆,也要清淤。” 卫子夫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卫青的心上。 “军中盘根错节,积弊已深。陛下需要一把刀,来剔除腐肉,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换上新的筋骨。” “公孙弘是磨刀石,而你,是刀。” 卫青瞬间明白了。 从开西南夷,到澄清吏治,再到整顿军队。 这是一盘环环相扣、绵密无声的大棋。 而执棋的手,一只是在朝堂之上的天子,另一只,就在这深宫的帷幕之后。 “阿姊……”他喉头有些发干,“此事……非同小可。军中功勋之后甚多,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哗变。” “所以,才需要你。” 卫子夫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你是卫家人,是我的弟弟,是陛下最信赖的将军。” “这把刀,你来握,无人敢质疑陛下的用心。” “去吧。公孙弘那里,有你出鞘的第一个方向。” 卫青不再多言。 他郑重一拜,转身大步离去。 背影挺拔,如同一杆即将饮血的长枪。 左内史府。 公孙弘捧着一个粗陶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粟米粥,姿态与田间老农无异。 看到一身便服的卫青进来,他只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席位。 “将军来得正好,刚出锅的麦饼,要不要尝尝” 卫青摇了摇头,直接切入主题。 “公孙公,陛下和家姊的意思,我已明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刀,已经备好。请公孙公指示,第一刀,斩向何处” 公孙弘放下碗,用粗糙的袖子擦了擦嘴。 他那双看似昏花的眼中,迸射出与年龄不符的精光。 “好,快人快语。” 他从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递给卫青。 “这不是名单,是考卷。” “陛下有旨,总领南北二军及羽林、期门禁卫将校之考核,由将军全权负责。” “考题只有一道:十日之内,全军整备,随时可以开赴沙场。做不到的,自己把位子腾出来。” 卫青接过竹简,指尖感到竹片的冰凉。 这不止是考核。 这是清洗。 公孙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 “将军不饿,但大汉饿。” “饿的不是饭。” “是能为陛下开疆拓土,马革裹尸的人才!” “军中那些只知论资排辈、固步自封的老爷兵,留着何用” 他将几个用油纸包着的麦饼塞进卫青怀里,热度透过纸包传来。 “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杀敌。” 公孙弘的嘴角咧开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也才有力气……得罪人。” 卫青捧着温热的麦饼,转身离开。 走出府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 他展开了公孙弘给的另一份更小的密诏。 上面不是考卷,而是一个命令。 若考核推行受阻,第一个要拿下的,便是…… 长乐卫尉,程不识。 卫青的瞳孔骤然收缩。 程不识! 与李广齐名,治军严明的名将,门生故吏遍布京师禁军,是军中宿将公认的泰山北斗。 第一刀,就要砍向这棵根深蒂固到足以动摇军心的大树 他握紧了手中的麦饼,又握紧了那卷冰冷的密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冲锋陷阵的将。 他是天子悬在所有勋贵头顶上,最锋利,也最孤独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