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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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二年,秋。 雁门关外,血流漂杵。 车骑将军卫青,大破匈奴右贤王。 斩首万余,今日凯旋。 长安城,万人空巷。 鼎沸的人声如浪潮,拍打着城墙,似乎要将天穹掀翻。 卫青身披玄甲,骑在马上。 铁甲冰冷,隔绝了秋日的暖阳,也隔绝了百姓山呼海啸般的热情。 他像一座沉默的山,任由欢呼的洪流冲刷。 他的目光,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望向那高高的城楼。 那里,立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天子刘彻。 而在天子身侧,是一身华服的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 她静静地立着,没有笑,也没有招手。 但卫青看懂了她眼中的光。 那是骄傲,是欣慰,是如释重负。 四目相对。 仿佛跨越了千军万马,跨越了生死一线。 这一刻,长安的喧嚣都已远去。 天地间,只剩下城楼上下的遥遥相望。 然而,这无声的默契,被一道身影强行撕裂。 “将军!” 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 夏婵,如今的车骑将军夫人,在一众仆妇的簇庸下,满面春风地挤到了他的马前。 她无视了周围的禁卫,也无视了礼制。 伸手,便从卫青手中,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马缰。 这是一个宣告主权的动作。 一个巧妙亲密,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姿态。 “将军,您辛苦了,妾身来为您牵马。”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全长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 卫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下意识地抬头,再去看城楼上的那道身影。 刘莘的脸上,那一丝欣慰的笑意已经敛去。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夏婵,然后落回卫青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温度。 只剩下长公主对一个不懂事的马奴,那种居高临下的,淡淡的失望。 卫青的心,像是被那道目光刺了一下。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夏婵已经牵着马,温顺地走在了前面,将他与城楼的对望,彻底隔断。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任由妻子,在万众瞩目之下,为他上演这出夫唱妇随的戏码。 只是那身玄甲下的征尘,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沉重。 庆功御宴,灯火如昼。 丝竹声声,歌舞曼妙。 卫子夫与刘彻共同落座在上位。 周围繁华似锦。 但这一切的繁华,都掩盖不住大殿之内,那诡异的寂静与暗流。 卫青跪坐席间,身形笔直。 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有艳羡,有嫉妒,有审视,更多的,是敬畏与疏离。 酒过三巡。 高坐上首的刘彻,放下了酒樽。 卫子夫从旁噙笑接过酒樽:“陛下,少喝些!” 刘彻轻抚卫子夫的一双玉手。 他那清脆的声响,让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 “车骑将军卫青。” 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卫青起身,出列,跪拜。 “臣在。” “雁门之战,你大败匈奴,扬我大汉国威!” “特晋封,长平侯!食邑两万户!”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吸气声。 封侯!是万户侯! 这是多少将领终其一生的梦想。 卫青叩首谢恩,声音沉稳:“臣,谢陛下隆恩。” 然而,刘彻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另!车骑将军卫青兼掌羽林、虎贲,护卫京畿!” “轰——” 这一次,不再是吸气声。 卫青仿佛能听到,无数颗心脏,在大殿中同时停跳一拍的巨响。 他猛地抬头。 他看到的,是御史大夫公孙弘瞬间煞白的脸。 是公孙贺,几乎要捏碎手中酒樽的指节。 是那些老列侯们,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恐与敌意。 掌数万兵马,京畿要塞全部贵卫青掌管! 这意味着,整个天下的刀把子,从这一刻起,都握在了他卫青一个人的手中。 这不仅是赏赐。 这是把他,活生生地架在了烈火之上!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 他成了一枚棋子,一枚被天子用来平衡朝堂,震慑所有世家门阀的,最锋利,也最招人恨的棋子。 那泼天的荣宠,在这一刻,化作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全身。 “臣……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宴后,宣室殿。 所有宫人都被遣退。 巨大的殿宇内,烛火摇曳,将君臣二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卫青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物。 锦布层层包裹。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 “陛下,请看。” 刘彻接过,缓缓打开。 一支狼牙箭。 箭杆上,沾染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箭尾处,一个清晰的小字,在烛火下,散发着幽冷的光。 “陵”。 刘彻看着那支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殿内的空气,却仿佛在瞬间凝固。 连跳动的烛火,都静止了。 压抑,令人窒息。 卫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以为,他会看到龙颜大怒,看到雷霆之威。 然而,没有。 刘彻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 然后,他伸出手,将那支箭,连同锦布,重新包裹好,仿佛那不是一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罪证,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他没有问来源,没有问过程,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怒意。 他只对卫青说了一个字。 “藏。”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卫青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战沙场之人,最纯粹的不解。 这是叛国! 是通敌! 为何要藏 刘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那双扶着他手臂的手,温暖而有力,一如当年。 但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却深邃如海,再也看不到底。 “卫青,你做的很好。” 刘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勇武,是大汉的利刃。但从今天起,你的眼睛,更要看得清朝堂这盘棋。” “这支箭,是悬在淮南王头顶的剑。” “但剑,不能由你来递,也不能由朕来挥。” “朕要等的,是一个最佳的时机。一个能让他,连同他身后所有魑魅魍魉,都一同暴露在阳光下,无从抵赖,无从狡辩的时机。” 刘彻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帝王独有的,冰冷的审视与敲打。 “有时候,敌人的死,比敌人的生,更麻烦。” 卫青的心,猛地一沉。 他彻底听懂了。 在御宴之上,他被封为长平侯,总领京畿兵权时,那股刺骨的寒意,此刻找到了源头。 陛下需要的,从来不只是一把能斩杀敌酋的刀。 他更需要一把,懂得何时出鞘,何时隐忍,懂得配合君王演完一出大戏的,政治之刀。 而他,就是那把刀。 从这一刻起。 他与陛下之间,那份曾经纯粹的君臣之义,那份夹杂着亲情的姊夫与小舅子的关系……裂开了。 一道极其微妙,却又真实存在的裂痕。 皇帝对他的信任与倚重,达到了顶峰。 但也从这份顶峰的信任里,滋生出了君王对权臣的,第一丝审视,与制衡。 他不再仅仅是卫青。 他是长平侯,是车骑将军。 是手握虎符兵权的大汉上将军。 而御座上的那个人,不仅是他的伯乐,他阿姊的丈夫。 他是高坐龙椅,俯瞰众生,以天下为棋盘的…… 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