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罗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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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二年,岁末。 长安的朔雪初停,天地间一片素白。 宣室殿内,却比殿外的积雪还要冷上三分。 一封来自赵王刘彭祖的八百里加急,如同一块巨石,被狠狠砸入平静的朝堂。 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写就,控诉着中大夫主父偃的两大罪状。 其一,收受齐国巨额贿赂。 其二,威逼齐王刘次昌自尽,致其国除。 “陛下!” 宗正卿,一位须发皆白的刘氏宗亲,颤巍巍地跪倒在殿中,声泪俱下。 “主父偃此人,睚眦必报!他仗着陛下的隆恩,行酷吏之径,逼杀宗室,已在动摇我大汉国本!” “若不严惩,天下诸侯皆会寒心,祖宗社稷将置于何地啊!” 他的哭嚎声未落,殿外的谒者再次高声通传。 “淮南王刘安奏疏到——” 又是一封。 来自另一位最有分量的宗室藩王。 两封奏疏,像是事先约好一般,一前一后,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刘安在奏疏中痛陈,主父偃早年游历诸侯,心怀怨望,如今得势,名为推恩,实则不过是借机泄私愤。 其心可诛! 整个朝堂,像是被投入火星的油锅,瞬间沸腾。 那些在《推恩令》下敢怒不敢言的旧臣、公卿,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 “陛下!主父偃一介布衣,骤登高位,何其嚣张!此乃小人得志!” “齐王纵然有过,罪不至死!主父偃此举,是为酷吏,非为王臣!” “请陛下明察,立斩主父偃,以安天下宗室之心!” 袍袖翻飞,乌压压跪倒了一大片。 他们嘴上喊着要斩主父偃,眼睛里真正的目标,却是龙椅上那位沉默的天子。 他们要斩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而是那道名为《推恩令》的诏命,是天子伸向他们权柄的刀! 龙椅之上,刘彻玄色的冕服衬得他面容冷峻,看不出半分情绪。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殿内嘈杂的声浪渐渐低了下去。 他看着阶下,看着那些激愤、惊恐,以及在眼底深处暗藏窃喜的脸。 多么拙劣的联手。 却又多么有效。 他们精准地抓住了主父偃的弱点:贪,而且急。 卫青站在武将之首,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而御史大夫公孙弘,则深深垂着头,仿佛已经睡着。 只有他那在宽大袖袍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此刻的处境。 他是举荐人。 主父偃若是倒了,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他。 终于,刘彻动了。 他没有抬手,只是身体微微前倾,一个极细微的动作。 整个大殿的嘶喊与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瞬间死寂。 “主父偃受贿,可有实证” 天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廷尉张汤自百官中走出,躬身。 “回陛下,已查抄。主父偃府中,确实搜出了齐国所赠的黄金千两。”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 铁证如山! 刘彻的目光没有停留,转向张汤,声音依旧平静得没有波澜。 “逼杀齐王呢” 张汤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齐王之姊与人通奸事发,齐王自觉有辱颜面,无颜面君,遂自尽。主父偃在齐国时,言辞确有激烈之处,但……并无直接逼迫之举。” “够了!” 一名按捺不住的列侯高声打断。 “陛下!受贿千金,与诸侯私相授受,此乃交通藩王,已是死罪!” “请陛下立斩主父偃!” “立斩主父偃!” 声浪再次涌起。 他们不要真相,也不在乎过程。 他们只要一个结果。 刘彻看着殿下那一张张急不可耐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像冬日里一线毫无温度的阳光,却让殿中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将主父偃,暂押廷尉大牢。” “容朕,再思。” 他没有说三日后再议,也没有给任何期限。 只是一甩宽大的袖袍,转身,龙行虎步地离开了大殿。 “退朝——” 内侍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群臣面面相觑,跪在原地,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赢了吗 主父偃下狱了,这无疑是一场胜利。 可是,天子最后那句“容朕再思”,和他那个冰冷的笑容,却像一根看不见的毒刺,扎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顺着他们的脊梁骨,缓缓向上攀爬。 椒房殿。 殿内烛火通明,温暖如春。 刘彻走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几分廷尉大牢那边特有的阴冷气息。 卫子夫没有看他,只是将一枚温润的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上,截断了一条黑龙的去路。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推恩令》。” 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水面。 刘彻在她对面坐下,拿起一枚冰冷的黑子,在指间摩挲,却迟迟没有落下。 卫子夫抬起眼,眸光幽深。 “他们怕的,是主父偃这样的人。” “怕一个出身泥淖的布衣,能凭着陛下的赏识,一步登天,反过来决定他们这些世家贵胄的生死。” “这比削去他们的封地,更让他们感到恐惧。” “因为这从根本上,动摇了他们生来高贵的根基。” 刘彻手中的那枚黑子,被他修长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卫子夫仿佛没有察觉,继续说道: “所以,杀了主父偃,对他们而言,不是一场简单的胜利,而是一种‘拨乱反正’。” “他们会觉得,陛下您虽然推行新政,但终究还是懂规矩,守底线的,不会真的让那些泥腿子,永远骑在他们的头上。” “他们会因此安心,会放松警惕,甚至会觉得,陛下您……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落下第二枚白子,棋盘上,那条原本张牙舞爪的黑龙,瞬间被拦腰斩断,再无生路。 “而这,才是您真正想要他们有的念头,不是吗” 刘彻看着棋盘上的死局,终于松开了紧捏的手指。 那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他输了。 “宣公孙弘。”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片刻之后,须发皆白的御史大夫公孙弘,步履沉重地走入殿内,一言不发,跪伏于地。 “老臣举荐非人,罪该万死。” 刘彻看着他,眼神幽深如潭。 “朕若说,主父偃罪不至死呢” 公孙弘僵直的身子猛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此刻却是一片骇人的澄明。 他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陛下,主父偃……必须死。” “为何” “为安人心。” 公孙弘一字一顿,字字如铁。 “也为……麻痹人心。” “杀一个主父偃,是告诉天下诸侯,齐王之死,是酷吏之过,非陛下本意。陛下您,依旧看重宗室情分。” “如此,诸侯之心可抚。” “待他们真正放松了警惕,陛下的刀,才能再次出鞘。” “一击,致命。” 公孙弘的话,冷静,而又残酷。 与卫子夫的分析,丝毫不差。 一张巨网,在君、后、臣三人的无声默契中,正缓缓张开。 而主父偃,便是那第一个被投进去的,心甘情愿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