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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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小满。 未央宫,大朝会。 刘彻的目光掠过阶下,眼神平静,像在审视一盘已经布好的棋。 左列之首,是他的一手提拔起来的连襟,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左列次位,是他的外甥,新晋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年轻,锋利,是一柄渴望饮血的刀。 右列之中,是他的老将,公孙敖。沉稳,厚重,是一块能压住阵脚的磐石。 棋局已定,只待落子。 “擢御史大夫李蔡,为丞相。” 刘彻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听不出喜怒。 前任丞相公孙弘病逝,这个空缺必须立刻填补,而李蔡,是此刻最稳妥的一步棋。 紧接着,他看向兵部呈上的舆图,修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河西”二字上。 “命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一万精骑出陇西,正面凿穿!” “另命将军公孙敖,率三万大军出北地郡,侧翼包抄。” “钳形攻势,合围聚歼。朕,要的是整个河西走廊!” 霍去病向前一步,甲胄碰撞出清越的声响。 “臣,领旨!” 他的声音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战意。 刘彻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了霍去病队列身后的一个年轻人。 李广的三子——李敢。 “李敢,你便入公孙敖军中,任校尉,随军出征。” 这是安抚,也是敲打。 李氏的荣耀,不能只靠一个年迈的老将军撑着。 下朝后,建章营。 卫青亲自为霍去病斟满一杯酒。 他拍着外甥的肩膀,眼神里是大将军少有的复杂情绪。 “去病,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公孙敖是沙场宿将,多听他的。” 霍去病咧嘴一笑,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舅舅,我只信我手里这杆枪。” “还有粮草这些,你都得备齐。” 卫青一如过往的谨慎稳妥,又不忘记各项叮嘱。 “舅舅,我讲究的是打到哪吃到哪。我们都是轻装出行,你就放心,等我大捷回京。” 卫青看着他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叹息。 出征前夕。 月色如水,洒在卫长公主府的高墙上。 霍去病勒住马,将自己和坐骑都藏在墙角的阴影里。 他没有去告别任何人。 因为他唯一想告别的人,就在这高墙之内。 不知过了多久,墙头传来细微的碎石剥落声。 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是刘纁。 她瘦了,一张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唯独那双眼睛,倔强地亮着,仿佛要将这清冷的夜色都点燃。 二人四目相对。 “木头。” 刘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却又被她硬生生忍住。 霍去病抬头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熟悉的,略带痞气的笑容。 “我怕再不来,有人要把这墙头给望塌了。” 刘纁被他气得噗嗤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看准了方向,用力扔下。 霍去病策马向前半步,手臂一伸,稳稳接住。 是一枚同心结。 用她的青丝编成,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掌心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我在长安……” 墙头上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破碎。 “等你!” 霍去病将那枚同心结死死攥在手心,那滚烫的温度,像是要直接烙进他的皮肉与骨血里。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然后,调转马头。 决然离去。 …… 十日后。 大漠,孤烟,残阳如血。 霍去病的帅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嘴唇干裂,满脸沙尘。 “将军!还是……还是没有公孙敖将军的消息!” “我们向东找了三百里,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 霍去病猛地站起,一把抓过桌上的舆图。 地图上,代表他的一万精骑的红色箭头,已经像一把尖刀,深深插入了河西腹地。 而本该从侧翼包抄、形成合围的蓝色箭头,却诡异地消失在了北地郡外的茫茫大漠之中。 三万大军。 人间蒸发。 “报——!” 又一名斥候冲入帐中,声音凄厉,带着绝望。 “西面!西面发现匈奴主力!黑压压一片,至少五万骑!” 致命的错算。 他的一万精骑,此刻,成了一支深入敌腹、后无援兵的孤军!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长安。 朝野震动。 新任丞相李蔡,联合李广利,率数十名御史,联名上奏。 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刻着杀意。 弹劾骠骑将军霍去病,无视君令,贪功冒进! 弹劾他为一己之功,置一万将士性命于死地! 请求陛下,立刻罢免其主帅之职,另派大将,接管兵权! 整个朝堂,风声鹤唳。 与此同时。平阳侯府。 曹襄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猩红着双眼,将酒壶狠狠砸在地上。 碎片四溅。 自从母亲刘莘嫁给卫青,这里就不再是他的家了。 那个曾经的骑奴,如今是大司马大将军,是他的继父,是这座侯府的半个主人。 而他,曹襄,成了全长安城最大的笑话。 “侯爷,何苦作践自己” 一个阴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广利不知何时出现,手里还提着一坛上好的兰陵美酒。 他自顾自地坐下,为曹襄斟满一杯。 “卫氏权势滔天,大将军掌兵,皇后掌宫,太子是卫氏外孙。” 李广利慢条斯理地开口,目光却像蛇信一样,舔舐着曹襄的伤口。 “若是再让那霍去病,从河西活着回来,再娶了卫长公主……” 他没有说下去。 曹襄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届时,卫、霍联姻,权倾朝野。 而他曹襄,将永无出头之日! “那我该怎么办!”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 李广利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凑了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耳语。 “办法,只有一个。” “臣之前也给您提过,娶卫长公主。” “只要您成了陛下的女婿,谁还敢小瞧您” 曹襄的眼中,瞬间燃起疯狂的火焰。 李广利继续蛊惑:“公主殿下此刻被禁,心中最担忧的,便是霍去病的安危。侯爷您,何不‘帮’她一把” 他附在曹襄耳边,吐出一条毒计。 “您去告诉公主,就说您有办法让她亲赴漠北,去见霍去病。” “只要公主私自离京,奔赴军营的罪名坐实,无论霍去病是死是活,这桩婚事都将彻底告吹!他霍去病本人,更是身败名裂!” “而您,作为劝阻公主不成,只能护送她,并最终将她寻回的功臣,若是此行,再能传出一些你与公主的羁绊,再向陛下一求……何愁大业不成” 嫉妒与权欲,像两条毒蛇,瞬间吞噬了曹襄最后的理智。 他猛地一拍桌子。 “就这么办!” 是夜。 曹襄买通了看守,以“有霍将军的紧急军情”为由,轻易叩开了公主府的大门。 当他看到那个穿着男装、满脸焦急的刘纁时,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曹襄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去病他……” “殿下,来不及解释了!”曹襄打断她,脸上是伪装出的急切,“骠骑将军将军被困,但军中有人瞒报,陛下还不知情!你若想救他,必须马上跟我走!” 刘纁没有丝毫怀疑。 她的脑子里,心里,全都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身陷重围的男人。 两人快马加鞭,一路向北,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 椒房殿。 卫子夫看着密探刚刚呈上的竹简,那张向来平静温婉的脸上,血色一寸一寸褪尽。 “公主府密报:亥时,卫长公主在平阳侯曹襄‘协助’下,换上男装离府,去向……疑似北上。” 短短一行字。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公孙敖迷路。 霍去病被困。 朝堂发难。 公主北上。 一环扣一环,死扣!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个局! 一个针对霍去病,针对她,针对整个卫氏的……连环死局! 公主私奔军营,无论她见到霍去病没有,在有心人的操纵下,都可能被扣上“私通军情,里通外敌”的滔天罪名! 到那时,霍去病百口莫辩,卫氏一族,万劫不复! “啪!” 手中的竹简,被她生生捏成了齑粉。 尖锐的木屑刺入掌心,鲜血一滴滴渗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卫子夫缓缓抬起头,看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那双温婉了半生的眼眸里,所有的柔情与平和尽数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意。 她的杀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