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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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自定襄出塞三日。 戈壁的风,刮在脸上,是钝刀在一下下剐着皮肉。 卫青的左路军大帐内,空气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 他端坐主位,一根手指,极有韵律地叩击着冰冷的案几。 嗒。 嗒。 嗒。 帐下诸将,连呼吸都刻意压低,生怕惊扰了这份死寂。 卫青的视线,缓缓扫过帐内每一张脸,最终,定格在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须发霜白,腰杆却挺得如一杆戳进地里的长枪。 李广。 三日来,他未发一言。 沉默得像一座风化的石雕。 可他越是沉默,帐中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是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清楚,这位“飞将军”的心里,正燃着一团足以焚天的业火。 也所有人都知道,大将军卫青的手中,握着一道足以决定这团火如何燃烧,或是如何熄灭的空白密旨。 李广的存在,成了一根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毒刺。 谁也不敢碰。 “报——” 一名斥候猛地掀开帘帐,甲胄上裹挟的风沙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大将军!前方三十里,发现匈奴游骑!约三百骑,是左谷蠡王的哨探!” 帐内陡然一静。 角落里,那座“石雕”活了过来。 李广半个身子已然从席位上弹起,手,死死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那双浑浊的老眼,迸射出的光芒,凶狠得要吃人。 他死死盯着卫青,嘴唇翕动,一个“战”字就在喉间。 “公孙敖。” 卫青的声音响了,平稳,不带一丝情绪的起伏,却像一把精准的铁钳,掐断了李广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公孙敖闻声出列,声如洪钟。 “末将在!” “给你五千轻骑,扇形包抄,全歼。” 卫青的命令简短得不留任何余地。 “本将要的,是他们的首级,而不是看他们逃跑的背影。” “末将遵命!” 公孙敖没有丝毫迟疑,转身虎步而出。 从始至终,卫青都没有再看李广一眼。 仿佛那个角落,空无一人。 李广抬起一半的身体,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一根根凸起,泛出死人般的惨白。 羞辱。 这是当着全军将领的面,最赤裸,也最残忍的羞辱! 宁可用中军大将去干前锋的活,也不用他李广! 帐内,有人不忍地移开视线,有人嘴角则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峭。 直到公孙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卫青才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看向李广,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李将军,年纪大了,莫要动气。” “杀鸡,焉用牛刀”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巨大的舆图前。 “将军是国之利刃,需用在最关键之处。” 他的手指,点在了一处远离主行军路线的侧翼隘口。 “白狼口,地形复杂,是匈奴各部互通声息的捷径,但也极易迷失方向。” 卫青转过身,目光终于直视李广。 那眼神平静,深邃,像一口结了厚冰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 “本将想请将军率本部三千人,去那里扎营,截断匈奴人的耳目。” “这个任务,需要经验,需要耐心,非宿将不能担此重任。” “一来,为大军扫清侧翼。二来,也请将军稍作休整,以待决战。” 话,说得滴水不漏。 是重用,是体恤,更是信任。 可帐中又有谁听不出来 这是要把李广这把“数奇”的刀,远远地,远远地扔出去。 扔到一个对战局无关痛痒的地方。 赢了,是你李广的功劳。 输了,或是……又“迷路”了,也绝不会波及大军分毫。 李广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脸色从涨红,到煞白,最终化为一片铁青。 他想咆哮。 他想质问。 他想把那道据说能决定他命运的狗屁空白圣旨,直接砸在卫青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可他看着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轻蔑,没有讥讽,什么都没有。 只有属于三军统帅的,绝对的,冰冷的理智。 一个合格的统帅,绝不会拿数万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老将的荣辱。 李广胸中那团足以焚天的怒火,在这一刻,突然就熄了。 化作了一缕冰冷刺骨的青烟。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后退一步,对着卫青,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军礼。 声音嘶哑,却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末将……遵命。” …… 千里之外,右路军。 霍去病自代郡出发后的行军,是一场席卷大漠的烈火燎原。 他的大军,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正以一种不计代价的疯狂,狠狠捅向大漠的心脏。 人歇马不歇。 帅帐之内,气氛同样冰冷如铁。 霍去病歪靠在榻上,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正把玩着一枚刚从匈奴百夫长手上夺来的狼头金戒指。 他的对面,站着李广利。 李夫人的兄长,天子安插在他军中的那双“眼睛”。 “骠骑将军。”李广利拱了拱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如此急行军,马力耗损巨大,将士已现疲态。一旦遭遇匈奴主力,恐难一战。” “哦” 霍去病抬了抬眼皮,笑了。 “李将军,是觉得我走快了” “末将不敢,只为大局着想。” “大局” 霍去病嗤笑一声,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走到李广利面前,高出半个头的身高,带来山峦崩塌般的压迫感。 “我告诉你,什么他娘的叫大局!” 霍去病的声音,像是从冰川下刮来的风。 “大局,就是在匈奴人还没穿好裤子之前,一刀剁了他们的脑袋!” “至于疲惫”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扫过帐内所有亲兵。 “累吗!” “不累!” “想不想歇” “想杀人!” 怒吼声汇成一股,几乎要掀翻帐顶。 每一个亲兵的眼中,都闪烁着狼一样的凶光,那是对他们年轻主帅近乎癫狂的崇拜与追随。 霍去病转回头,一字一句地盯着李广利的眼睛。 “我的兵,渴望的不是休息。” “是功勋!” “是敌人的血!”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森然如兽。 “李将军要是累了,大可以去后面看管粮草。本将军的先锋营,不养闲人。” 李广利的脸,瞬间血气上涌,一片紫红。 他好歹是天子近臣,未来的国舅! 何曾受过这等当众的羞辱! 他正要开口反驳,却看见霍去病将那枚狼头金戒指,轻轻放在了两指之间。 然后,发力一搓。 咯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响起。 那枚坚硬的纯金戒指,就在他的指间,被硬生生搓成了一块毫无形状的金疙瘩。 霍去病松开手,任由那金疙瘩“叮”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李广利僵硬的肩膀,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明白了吗” 李广利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末将……明白。” “明白就好。” 霍去病重新坐下,声音恢复了淡漠。 “传令,全军提速三成。” “两日之内,我要在弓闾河边,饮马!” …… 长安,椒房殿。 卫子夫指着舆图,正在教年幼的太子刘据认读地名。 “这里,漠北。” “是你舅舅和去病表兄,将要征服的地方。” 刘据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母后,他们会赢吗” “会。” 卫子夫的回答,斩钉截铁。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殿门外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尹尚宫。 卫子夫不动声色,示意乳母将太子带下。 尹尚宫闪身入内,快步上前,递上一卷细如指骨的竹简。 卫子夫展开,瞳孔骤然一缩。 “李蔡联手御史,弹劾曹襄德不配位。” “汝阴侯府旧部,多投李氏门下。” “昭阳殿赏赐,频入丞相府。” “昭华公主府中侍俾,自角门出,与王宅频频来往。” 好一张细密的大网。 朝堂,后宫,战场,三线齐动,步步紧逼。 卫子夫的指尖,在那“李氏”二字上,轻轻划过,仿佛带着冰雪的温度。 她将竹简凑到烛火上,静静看着它化为一撮飞灰,散在风中。 “传信东方朔。”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冷得像一块冰。 “把李蔡贪墨的所有账本,一笔不动,原封不动,送到御史大夫的案头。”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告诉他,就说是平阳侯府发现的。” “曹襄,大义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