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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一锹铲进土里，木桩晃了晃，尘土飞起来。他抹了把汗，抬头看天，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沈知意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一张薄纸。港口来的消息，字不多，只说第一批茶昨天下午装船，货轮今早离岸，目的地三个国家，全是北欧那边的。 她没说话，把纸折好放进围裙口袋，转身回屋。阿斑蹲在门槛上，尾巴甩了两下，跳下来跟进去。 厨房灶台上的铁锅已经烧热。她抓一把茶叶放进锅里，开始翻炒。动作很稳，一下接一下，茶叶在锅底发出细碎声响。火光映在她脸上，一明一暗。 门外脚步声多了起来。陈婶领着几个妇人走进院子，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是刚采的嫩芽。 “这是挑了又挑的料。”陈婶把篮子放在石桌上，“你说要传到外国去的茶，不能马虎。” 沈知意关了火，走过来看。芽叶鲜亮，没有一片老叶。她点点头：“谢谢。” “你还谢什么。”陈婶拍拍她的手，“我们桃溪的人，心里都明白。” 裴砚来的时候，日头偏西。他站在院外，没进门，只把手里的药包轻轻放在门边石墩上。沈知意看见了，也没叫他，继续低头挑拣炒好的茶叶。 她把挑出的一片叶子放进白瓷碟，对着光看。纹路比前几日清晰，像是有笔在叶面上轻轻写过。 她回到桂花树下的小桌前，打开手稿本。笔尖蘸墨，写下一行字：“今日，茶离岸。” 风忽然大了些，吹动纸页。一片桂花叶从树上落下，正好盖住最后一行空白。 她停笔，看着那片叶子。砚台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热，像有人刚用过。 阿斑一直趴在屋檐下，这时却没动。它盯着桌子，耳朵竖着，尾巴也不摇了。 沈知意重新提笔。 她不知道写了多久。等合上本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阿斑这才跳上桌子，蜷在砚台旁边，像从前一样。 第二天清晨，她起得比平时早。锅烧热，茶叶入锅，翻炒、摊晾、挑拣。她把第一包茶放进展示柜，然后取出一片叶子仔细看。 叶面纹路变了。 四个字，清清楚楚：茶香传世。 她手指轻轻划过那四字边缘。笔画温润，和她这些日子在纸上看到的浮现字迹，是一样的味道。 中午时，传习所的牌子被钉在晒谷场边上。五个年轻人穿着干净布衣，站在场中等她。 裴砚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封皮是他写的三个字：传习录。里面是这三个月每天讲的内容，一笔一划，全都抄得整齐。 “请老师讲话。”一个学徒说。 沈知意摇头：“茶比话更懂人。” 她走到茶席前，拿起主壶，把那片带字的茶叶放进去。水是刚烧开的，冲下去时腾起一阵白烟。 五个年轻人依次接过茶杯，慢慢喝下。 没人说话。有一个低头翻开随身带的本子，开始写字。另一个望着远处山口，眼眶有点红。 裴砚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她泡茶的样子。她的手很稳，袖口卷到手腕，发髻松了一圈，也没去扶。 风吹过河面，把茶烟往山外的方向推。 傍晚，沈知意回到祖屋。阿斑已经在门槛上睡着了。她坐在檐下长凳上，把它抱到膝上。 远处山路弯弯，一辆货车正开出青石镇。车后贴着“桃溪”两个字，箱子里装的是新一批“桂语茶”。 她的手稿本锁进了木箱，钥匙收进抽屉。 裴砚在书坊点灯，开始誊抄《传习录》的第二本。墨汁匀开，笔锋沉稳。他翻到末页，在空白处写下日期，然后停下。 陈婶回家路过传习所，看见屋里还有灯。她走过去，轻轻把虚掩的门拉严实。门缝里的光灭了。 阿斑整夜趴在他主人脚边。天快亮时，它抬起头，舔了舔沈知意搁在案上的手背。 沈知意没醒，手微微动了一下。 裴砚放下笔，吹灭油灯。书坊陷入黑暗。 陈婶躺在床上，听见窗外虫鸣。她翻了个身，嘴里哼起小时候听过的调子。 五个学徒在传习所后屋挤着睡。一人突然坐起来，摸出本子又写了几行字，才躺回去。 沈知意醒来时，阳光照在茶柜上。她打开柜门，取出一片新茶。 叶面干干净净，没有纹路。 她笑了笑，把茶叶放回盒中。 裴砚早上送来桑叶，顺手把药包放在窗台。他看了眼手稿箱，没问她写了什么。 “今天要讲炒青。”他说。 “我知道。”她点头。 两人一起往传习所走。路上遇到小林，他正提水擦洗黑板。 “老师，粉笔够不够”他问。 “够。”沈知意说。 教室不大，但桌椅整齐。墙上挂着一张桃溪村地图，是裴砚画的。下面贴着每日流程表：采茶、摊晾、杀青、揉捻、干燥、品评。 第一节课开始。沈知意站在前面，手里拿一支竹枝。 “今天不讲步骤。”她说，“讲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炒。” 底下五个人抬起头，拿起笔。 阿斑蹲在窗台上，尾巴垂下来，轻轻摆动。 沈知意说完最后一句，外面传来铃声。是村口小学的下课铃。 她合上讲义，走出教室。 裴砚在门口等她。他递过一杯水，自己也喝了一口。 “他们记了很多。”他说。 “该记的都会留下。”她说。 两人并肩往回走。路上谁也没说话。 沈知意摸了摸围裙口袋，那张港口的纸还在。 她没拿出来。 回到家，她打开木箱，把手稿本取出来。翻到最后一页。 那行字还在：“茶非止于口舌之味，而在人心之间。一叶知意，万山回应。” 她合上本子，重新锁进箱里。 阿斑跳上桌子，趴在空砚台旁。 沈知意站起身，推开后窗。山风灌进来，吹动桌上的纸角。 她看着远处茶园，那里有几个年轻身影正在采茶。 手伸进围裙口袋，她把那张纸掏出来，轻轻放在风里。 纸片飞起来，打着旋，落进院子里的桂花树丛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