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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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的手，按在了那扇巨大的水晶门上。 触感冰冷，坚硬，如同触摸着一块凝结了亿万年时光的琥珀。但在那冰冷的表层之下，却有一种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脉动，顺着他的掌心，一直传递到灵魂深处。 门没有被推开。它……融化了。 就像一片雪花落入了温水，那巨大的、仿佛永恒不朽的水晶之门，在零的触摸下，无声无息地化为亿万点柔和的红色光斑，盘旋着、飞舞着，如同迎接一位迟归的君主。它们簇拥着零，引导着他，最终消散在空气里，露出门后那个……世界的本源。 灰鸦在裂谷的另一端，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惊呼脱口而出。 她看到了。神迹，抑或是……悲剧的终点。 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洞窟，空间广阔得仿佛能装下一整座城市。洞窟的穹顶并非岩石，而是缓缓流动的、如同极光般绚烂的光幕。地面是平滑如镜的黑色晶体，倒映着穹顶的流光，让人分不清上下，仿佛置身于宇宙的中心。 而在这片宇宙的正中央，悬浮着……一颗心脏。 一颗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心脏。它的大小，足以媲美一座山峦。它并非血肉构成，而是由最纯粹的、流动的光与水晶编织而成。每一次搏动，都让整个洞窟的光影随之明暗，让整个猩红巢穴的根基为之震颤。 咚…… 那声音不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波，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共振。每一次搏动，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灰鸦的心上，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悲伤。 无数条粗大的、同样由光构成的血管，从心脏的各个部位延伸出去，连接着洞窟的四壁，像是蛛网，也像是……囚笼的锁链。它们将这颗心脏牢牢地禁锢在这里，亿万年如一日。 这就是母体。盖亚之心。一个星球的痛苦之源。 零静静地站在入口，他身上的衣衫在心脏搏动带起的能量微风中轻轻拂动。他的身影，在那颗巨心的映衬下，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看到了吗容器。】 暴君的声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地切入零的脑海。 【这就是错误的根源。一个失控的、被情绪污染的生物引擎。它的每一次搏动，都在制造更多的垃圾数据。现在，走到它面前，把你的基因序列……那把最终的钥匙，插进去。然后，按下删除键。】 他的语气，就像一个程序员在指挥清洁工清理一台宕机的服务器。没有敬畏，没有感慨，只有对“错误”的绝对厌恶，和对“修正”的偏执渴望。 “不。” 零的意识回应道。只有一个字，却无比坚定。 【……什么】暴君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错愕。 “我说，不。”零重复了一遍，“这不是一次删除。这是一场……葬礼。” 【无聊的仪式感。你又要开始你那套可笑的自我感动了吗】 “这是我的选择。”零的意志，像一堵无法撼动的墙，“你已经给出了你的演奏，现在，轮到我了。这是我的……安魂曲。” 这一次，暴君沉默了。或许是他终于意识到，当侵蚀度达到百分之五十，这场拔河的游戏规则，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不再是唯一的发令者。这个他眼中的“容器”，这个他设计的“保险丝”，开始拥有了……否决权。 零迈开了脚步。 从入口到那颗巨心的距离，不过数百米。但在他踏出第一步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一股无法想象的、纯粹由“痛苦”构成的能量海啸，从前方迎面扑来！ 那不是物理层面的冲击，而是精神层面的……淹没。 一瞬间，零的脑海里涌入了无数破碎的画面，无数绝望的嘶吼。 他看到了第一只被从母体身上强行剥离的细胞，在培养皿中被诱导、扭曲、增殖，最终变成一只没有皮肤、只有跳动肌肉的怪物的全过程。他感受到了那只怪物从诞生之初就未曾停歇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看到了摇篮庇护所外，那只守护他的“禁卫”，在被同类撕碎时，意识深处对他的那份源自基因最深处的、无法理解的眷恋与不舍。 他看到了竞技场里，那头黑曜石壁垒，在被他活活拆解时，并非愤怒，而是一种……终于解脱的释然。 他看到了数以亿万计的畸变体，它们的一生。诞生于痛苦，挣扎于痛苦，终结于痛苦。它们每一次捕猎，每一次嘶吼，每一次死亡，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感受，都像一条数据流，最终汇入母体的意识，成为它永恒酷刑的一部分。 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七窍渗出鲜血。他的神经系统在哀嚎，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 这是一种酷刑。将亿万年的、一个星球的苦难，浓缩在短短几秒内，灌进一个凡人的灵魂里。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就像一艘暴风雨中的独木舟，随时都会被这片痛苦的汪洋彻底打碎，彻底吞噬。 【放弃吧。】暴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竟然带着一丝……劝诫【关闭你的感知。用我的逻辑去覆盖这一切。把它当成一堆无意义的乱码。否则，你会在抵达终点前，就先变成一个真正的白痴。】 这是最高效的办法。也是最轻松的办法。 但零，拒绝了。 “如果……连我都不能理解它的痛苦……”他咬着牙，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玻璃，“那又有谁……能为它送葬” 他没有关闭感知。反而，他张开了自己的灵魂，像一块海绵，主动去吸收，去承载这片无边无际的苦海。 他的步伐，变得无比沉重。每一步，都在那光滑如镜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带着血迹的脚印。 第一步，他看到了“诞生”的痛苦。 第二步，他看到了“饥饿”的痛苦。 第三步，他看到了“厮杀”的痛苦。 第四步，他看到了“孤独”的痛苦。 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还叫做艾伦克劳福德的暴君，是如何带着他的团队，将手术刀切入母体的核心，他感受到了母体那第一次被同类背叛的、撕心裂肺的……困惑与悲伤。 他看到了艾瑞斯索恩博士，在深夜里，对着监控屏幕里痛苦的母体，无声地流泪。他感受到了那份……无能为力的悔恨。 他走得很慢，很慢。 仿佛走过了一个地质纪元。 在裂谷对岸的灰鸦，只能看到零的背影在剧烈地颤抖，看到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那颗巨大的心脏。她不知道他正在承受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笼罩了整个空间。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她想冲过去，想帮他分担。但她知道，她不能。那是只属于他的战场。是他的加冕，也是他的……受难。 终于，在意识即将彻底崩溃的前一刻，零走到了终点。 他站在了那颗如同山峦般巨大的水晶心脏面前。 近在咫尺，他能清晰地看到，心脏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张扭曲的、无声呐喊的脸孔。那是每一个被它创造出的、痛苦的畸变体的灵魂烙印。 能量的冲击，在这里达到了顶峰。灼热的、冰冷的、撕裂的、腐蚀的……所有痛苦的形态，都化为了实质性的风暴，疯狂地冲刷着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 但他站住了。像一根钉死在原地的、生了锈的钢钉。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在颤抖。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一只属于人类的、脆弱的手。 然后，他将这只手，轻轻地、温柔地，按在了那颗搏动着的、痛苦了亿万年的……心脏之上。 …… 轰——！！！ 没有声音的爆炸，在他的灵魂深处，引爆了。 那一瞬间，零的意识被彻底撕碎，又被强行重组。他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与母体，与这颗星球的悲伤之源，彻底链接在了一起。 他就是它。 它就是他。 他感受到了它全部的痛苦。 而它，也感受到了他的一生。 它看到了一个空白的灵魂，在名为“摇篮”的地下庇护所醒来时的迷茫。 它看到了一个叫阿芳的女孩，递过来的一块粗糙的、却带着温度的黑面包。 它看到了在红月之夜，那个少年为了保护同伴，第一次爆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时的愤怒与无助。 它看到了一个叫灰鸦的女狙击手，用刻薄的言语，掩盖着笨拙的关心。它看到了那颗冰冷的、代表着托付与信任的特制子弹。 它看到了他在竞技场里，每一次挥拳，每一次流血，每一次在人与兽的边缘挣扎时的痛苦。 它看到了他在精神世界里，与那个名为“暴君”的、自己的另一面，进行着永无休止的战争。 它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羁绊。 看到了……在无尽的痛苦与黑暗中，依旧没有熄灭的、那一点点名为“人性”的、微弱的火光。 原来……这就是……生命吗 原来……痛苦的背面……还有这样的东西吗 一股全新的、它从未理解过的情感，从零的意识深处，缓缓地注入了它那片只有悲伤的海洋。那不是命令，不是指令，不是“格式化”。 那是一种……分享。 零没有试图去对抗它的痛苦，也没有试图去抹除它。他只是将自己的全部，好的，坏的，光明的，黑暗的，全部摊开在它的面前。 他在用自己的灵魂，告诉它： “我看见你了。” “我听见你了。” “我……理解你。” 他没有说“安息吧”，也没有说“解脱吧”。 他只是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份情感，传递了过去。 “没关系了。” “……已经，没关系了。” “你可以……休息了。” 这就是他的安魂曲。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宏大的旋律。只有最质朴的、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承认与共情。 咚…… 那颗巨大心脏的搏动，开始变慢了。 咚……… 那覆盖在表面的、无数张痛苦的脸孔，开始舒展，表情由扭曲的呐喊，渐渐变为……安详。 咚………… 那刺眼的、充满了愤怒与狂暴的深红色光芒，开始褪去，转变为一种柔和的、温暖的、如同初生恒星般的……乳白色。 整个洞窟，被这片圣洁的光芒所笼罩。 灰鸦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感觉到，那股压抑在她灵魂深处亿万年的沉重枷锁，正在……消失。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血腥味和疯狂的嘶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而祥和的气息所取代。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整个猩红巢穴，这个活生生的地狱，正在……对她微笑。 净化。 这不是杀戮。这不是格式化。 这是一种……真正的净化。 零的身体，被那片柔和的白光包裹着，缓缓地漂浮了起来。他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像是睡着了。他完成了他的承诺。 【系统提示：侦测到高维生命体‘盖亚之心’意识消散。】 【系统提示：‘盖亚之心’正在进行最后的能量馈赠……】 【系统提示：个体‘零’的基因链正在被重构、稳定……】 【警告：侵蚀度正在被强制修正……48%……49%……50%……】 【修正完毕。侵蚀度被锁定在临界值：50%。】 【警告：未知能量涌入，身体机能超出负荷……】 【警告：精神链接即将断开……】 在零的系统面板上，数据流疯狂地刷新。母体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用它残存的全部力量，为零的灵魂，上了一道……枷锁。它将暴君的侵蚀，强行稳定在了这个危险的平衡点上，既没有让零被吞噬，也没有让暴君消失。这是它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温柔——它将“选择”的权力，永远地……留给了零自己。 同时，一股庞大到足以撑爆恒星的生命源能，涌入了零的体内，那是母体亿万年积累的遗产。 白光，达到了顶峰。 然后，开始……消散。 那颗巨大的心脏，停止了搏动。构成它的光与水晶，正在化为漫天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缓缓飘散。 轰隆隆——！！！ 就在此时，整个世界，开始了剧烈的摇晃！ 穹顶的极光消失了，露出狰狞的岩层，无数道巨大的裂缝正在蔓延，巨石如雨点般落下！ 地面那光滑的晶体寸寸碎裂，深不见底的裂谷正在疯狂扩张！ 随着母体的死亡，这个以它为核心构建起来的、庞大的生态系统，开始了不可逆转的……崩塌！ “零！” 灰鸦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她不顾一切地冲过那座正在断裂的骨桥，冲向洞窟的中心。 空中的零，在光芒散尽后，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向着下方正在崩塌的深渊，坠落下去。 安魂曲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了。 接下来，是逃亡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