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艾瑞斯的残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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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秒。】 冰冷的数字，像最后一颗敲进棺材的钉子，钉穿了零的耳膜。 他看见了那扇门。 银白色，泛着无机质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光。它就像是通往天堂的入口，也像是地狱的最后一扇闸门。门旁边，一个巴掌大的感应面板，亮着柔和的绿色，像一枚等待采摘的、致命的果实。 他的肺像是两个破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怀里的灰鸦轻得像一团羽毛，却又重得像一整个正在崩塌的世界。他从那成百上千双眼睛组成的、沉默的巷道中穿过，那些“失败品”没有再动，它们只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目送着他，这个承载了它们所有痛苦的王。 【两秒。】 最后几步，零几乎是在用灵魂拖着身体前进。他的视野时而血红，时而漆黑，无数的记忆碎片——他自己的，和那些失败品的——像玻璃碴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翻滚。被切割的肢体，同类相食的饥饿，冰冷的手术刀，还有灰鸦倒下时，那双映着他影子的、难以置信的眼睛…… 一切都混成了一锅沸腾的毒粥。 【一秒。】 他伸出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掌狠狠地按在了那块绿色的感应面板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身份确认……基因序列匹配……权限等级：主管……克洛诺斯博士。欢迎您的归来。】 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响起。紧接着，那扇银白色的金属门，发出一声低沉的、令人牙酸的机括声，无声无息地向一侧滑开。 零踉跄着，几乎是摔进了电梯里。在他身后，金属门缓缓合拢，将那片由痛苦构成的森林，彻底隔绝在外。 电梯内部，和外面的地狱截然不同。纯白色的墙壁，柔和得没有一丝阴影的光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消毒水和某种植物混合的微香。安静，绝对的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绝望的擂鼓声。 零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小心翼翼地将灰鸦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那气息微弱得，几乎像是幻觉。 【生命体征分析：心率，每分钟31次。血压，45/20。脑部供氧低于维持基础活动的17%。】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冷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实验报告，【结论：她在三分钟内，就会成为一具真正意义上的尸体。你现在抱着的东西，在生物学上，已经可以被定义为‘即将腐烂的蛋白质’。】 “闭嘴。”零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低下头，看着灰鸦那张因为失血而苍白如纸的脸。她的嘴唇干裂，眉头紧锁，仿佛还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伸出手，想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指尖却在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猛地缩了回来。 太冷了。 那种冷，不是冬天的寒风，不是深渊的冰霜，而是一种……生命正在不可逆地流逝的、抽干一切热量的虚无。 电梯在平稳地上升，没有任何楼层显示的数字，只有一片纯白的墙壁，像一个正在升向未知的白色棺材。 【一个建议，‘容器’。】暴君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愤怒，【顶层的医疗舱，是为我——为这具身体的基因蓝本专门设计的。它可以修复任何物理损伤，甚至重塑器官。但是，它无法兼容一个……外来的、充满缺陷的基因样本。你把她带上去，只会触发系统的排异反应，导致医疗舱过载，甚至自毁。】 【你不是在救她。】 【你是在用你那廉价的、毫无逻辑的自我感动，去浪费我们最后的机会。】 零没有回答。他只是脱下自己那件已经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外套，轻轻地盖在灰鸦身上，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身上最后一点余温。 他的动作，就是他无声的回答。 【愚蠢。】暴君冷哼一声，【你正在为了一个即将死去的‘数据点’，赌上整个计划。你知道吗，你的这种行为，在我的数据库里，被标记为‘人性缺陷’的最高级表现。一种……足以导致文明毁灭的病毒。】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电梯门再次滑开。 门外，不是零想象中的、摆满了医疗设备的白色房间。而是一个……神殿。 一个属于科技的神殿。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圆形穹顶，由无数流光溢彩的数据流构成，仿佛一片倒悬的星河。房间的中央，是一个黑色的、王座般的指挥席。而在王座之前，一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三维立体的实验室全息结构图，正在缓缓旋转。 主控中心。 【看来，我们得先在这里选择一下目的地。】暴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回到故乡的、居高临下的傲慢，【真怀念，不是吗在这里，我曾是神。】 零没有理会他，他抱着灰鸦，艰难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王座。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找到通往医疗舱的路。 他将灰鸦小心地靠放在指挥席的旁边，然后，将手伸向了那片由光构成的操作界面。 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整个主控中心，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的数据流开始加速，全息结构图瞬间放大，锁定了他们所在的楼层。 【权限确认：克洛诺斯博士。请下达指令。】 “医疗……医疗舱……”零喘息着说。 【指令已接收。正在规划最优路径……】 全息图上，一条金色的指引线瞬间生成，从主控中心一路向上，穿过层层叠叠的复杂结构，最终指向了方尖碑的最顶端，一个被标记为【圣所】的区域。 但就在路径生成的同时，一个血红色的、不断闪烁的警告窗口，突兀地弹了出来，覆盖在所有数据之上。 【警告：检测到未授权的加密档案。档案来源：艾瑞斯索恩博士。威胁等级：潜在的逻辑污染。建议立刻格式化。】 艾瑞斯 零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死掉的女人留下来的垃圾邮件而已。】暴君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无视它，确认路径。我们只剩下不到两分钟了。】 “打开它。”零几乎是脱口而出。 【什么】暴君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错愕，【你疯了吗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文件，去浪费一个生命你的‘人性’，还真是稳定得可笑。】 “我叫你，打开它！”零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空气低吼道。 主控中心的ai似乎被这矛盾的指令弄得有些困惑，沉默了片刻。 【……检测到权限内部冲突。正在执行最高权限指令……正在尝试解密档案‘普罗米修斯的回响’……第一层防火墙……突破。第二层……基因锁……匹配。第三层……精神悖论迷宫……】 【警告，解密过程将消耗大量计算资源，路径规划系统将暂时下线。】 “继续！” 【……收到。】 零死死地盯着那个警告窗口，它变成了一个飞速旋转的、由无数复杂符号构成的漩涡。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疯狂，也最愚蠢的决定。 他放弃了救灰鸦的最后机会，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为什么 他不知道。或许是艾瑞斯日志里那句“温柔的凝视”，或许是她留下的那份档案，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孤独的怪物。他想知道，那个创造了他一部分的人，最后还想说什么。 【解密完成。】 漩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音频播放的界面。 一段带着些许杂音的、疲惫不堪的、却无比真实的女性声音，回响在这座空旷的神殿里。 那不是ai艾瑞斯，是真正的，艾瑞斯索恩博士。 “克洛诺斯……不，如果你在听这个，或许，我应该称呼你……另一个名字。” 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叹息。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快没有时间了。这个意识备份，是我最后能留下的东西。一个……小小的保险。” 零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你的计划，克洛诺斯。我知道‘净化协议’。我曾经以为，那真的是为了进化，为了让人类摆脱情感的枷锁，成为更高级的生命形态。直到……直到我看到了b-73的眼睛。直到我看到你，亲手将那些孩子，变成不再哭泣，也不再欢笑的……零件。” 艾瑞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悔恨。 “那不是进化，克洛诺斯。那是谋杀。你不是在创造新的人类，你是在制造一片……绝对服从的、思想的坟场。你所谓的‘净化’，只是为了格式化掉所有不符合你‘完美’定义的‘错误’。自由意志，爱，恨，悲伤……这些在你看来是病毒的东西，才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证明啊。” 【无聊的感性陈述。】暴君冷冷地评价，【浪费时间。】 但零没有理他，他听到了艾瑞斯话语里的深意。 “我无法阻止你。我知道，在你自己的逻辑里，你是绝对正确的。所以……我为你，也为这个世界，准备了一扇后门。” “我叫它……‘摇篮’指令。” “它无法摧毁‘净化协议’，但可以……覆盖它。它会将人类的基因序列，重置到被你修改前的、最原始的‘出厂设置’。它会中止你的‘神国’，让一切回归原点。给人类……再一次选择的机会。” 零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希望！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了除了毁灭之外的，真正的希望！ “但是，”艾瑞斯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启动‘摇篮’，需要两个条件。第一，你需要这间实验室的最高权限，也就是你，‘主管’的权限。这一点，你已经具备了。” “第二……你需要一个……激活的‘钥匙’。它不是一串密码，不是一段基因序列，而是一个……‘条件’。一个你，克洛诺斯，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满足的条件。” “我不知道那个条件具体是什么。我只知道，它被写在了人类最古老的基因片段里。那是一种……只有在某种极端的情感状态下，才能被触发的……共鸣。” 【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暴君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烦躁，【用一种无法被量化的‘情感’作为钥匙荒谬！这是最低级的程序设计错误！】 音频的最后，艾瑞斯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是一阵风中的低语，却又清晰地钻进了零的灵魂深处。 “克洛诺斯，我知道，你为了成为‘暴君’，把自己身上所有你认为是‘软弱’的东西，都剥离了出去，装进了一个容器里。你叫他‘零’，一个数字，一个起点，一个可以随时被格式化的空白。” “但我……我见过他。在一切发生之前，在那个还是胚胎的培养皿里。我给了他另一个名字。一个……真正的名字。” “所以，‘容器’……不，孩子。如果你能听到这段留言，如果我赌对了，你的人性，并没有被彻底吞噬……那么，请记住。” “在终点到来之前，在你做出最后的选择之前……” “……试着去想起，你的名字。” 录音，到此结束。 整个主控中心，再次陷入了死寂。 零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艾瑞斯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枚回音针，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灵魂里，反复地、无休止地回响。 我的……名字 【一个毫无价值的、临死前的精神呓语。】暴君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里，压抑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怒火，【现在，你满足了你的好奇心。而代价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零猛地惊醒，他转过头，看向躺在王座旁的灰鸦。 她的胸口，已经没有了任何起伏。 不…… 不！！！ 零发疯似的扑了过去，将耳朵贴在她的胸口。没有心跳。他颤抖着探向她的脖颈。没有脉搏。 一片死寂。 【我告诉过你。】 “不……不……不不不不不……” 零的眼眶瞬间变得血红，他将手按在灰鸦的胸口，一股微弱但精纯的、来自母体的生命能量，从他的掌心涌出，试图重新点燃那已经熄灭的火种。 一下，两下。 没有反应。 【放弃吧。她的细胞活性已经完全终止。现在，立刻去‘圣所’修复你自己，否则，你也活不了多久。】 “我叫你闭嘴！！！” 零咆哮着，将更多的能量注入灰鸦体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掏空，意识开始模糊，但他不在乎。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消失。 就在他即将因为能量耗尽而昏厥的最后一刻。 咚。 一声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沉闷的跳动，从他的掌心下，传了回来。 零的身体猛地一僵。 咚……咚…… 又一下。虽然缓慢，虽然微弱，但……那确实是心跳。 她还活着！ 母体的生命源能，那股超越了这个世界常规的力量，硬生生地，将她从死亡的门槛上，拽了回来！ 【……不可能。】暴君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这种……逆转生命法则的行为……】 零没有时间去体会这劫后余生的狂喜。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必须立刻把她送进医疗舱！ 他再次看向全息屏幕。 通往顶层“圣所”的金色路径，已经重新亮起。 然而，就在那条金色路径的旁边，另一条由艾瑞斯的留言所激活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路径，也同时浮现出来。 它通向……实验室的最底层。一个被标记为【净化协议-核心服务器】的禁区。 两条路。两个选择。 一个是拯救他世界的唯一。 一个是……可能拯救整个世界的……唯一。 零只用了一秒钟，就做出了选择。 他抱起灰鸦，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对着那个冰冷的ai，下达了指令。 “目的地……圣所。”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主控中心的一面墙壁，缓缓滑开，露出一条纯白色的、通往上层的无菌通道。 那条通往最底层的蓝色路径，在屏幕上闪烁了一下，最终，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