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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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在零说出“可能……是有点累了”这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借口后，沉默便像一层厚重的、无形的苔藓，迅速覆盖了两人之间那片小小的空间。 灰鸦没有再追问。她只是收回了手，那双灰色的眸子，像两片被风暴洗刷过的、阴沉的天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但零却感觉自己像一本被摊开在阳光下的书，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被她读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他在撒谎。 他也知道她知道。 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戳破这层薄如蝉翼的伪装。有些恐惧，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言灵，拥有吞噬一切的实质性力量。尤其是在这个刚刚“重启”的、脆弱得如同初生婴儿的世界里。 她只是默默地重新坐了下来，靠着那巨大的、如同蘑菇般的树干，将那支名为【寂灭】的、充满了不祥美感的磁轨狙击步枪横放在膝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枪身那冰冷的、带着金属颗粒感的纹路。这是一个老兵的习惯，一个在无尽的等待与戒备中，用最熟悉的触感来锚定自己心神的方式。 零没有打扰她。他站起身，走到他们所在的这片小小山丘的边缘，向前望去。 前路。 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具体，又如此的……抽象。 脚下，是绿色的狂潮。无边无际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绿色，以一种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姿态，淹没了他记忆中所有关于废土的灰色与枯黄。巨大的、从未在任何资料库里见过的植物，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耸立在这片大地上。它们的藤蔓彼此缠绕，它们的根系在地下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神经网络，它们的孢子在空气中飞舞，散发着奇异的、带着荧光的光尘。 这很美。美得令人心悸，美得……毫无道理。 这片景色，是他亲手“许愿”缔造出来的。是他用“守护”的意志，将克洛诺斯那冰冷的“格式化”协议，扭曲成了如今这副生机勃勃的模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像是……这个新世界的普罗米修斯。一个偷火者，一个……造物主。 可笑。他想。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差点搞不清楚的“容器”，一个刚刚从一场险些被彻底抹除的灵魂战争中侥幸逃生的“错误代码”，竟然……成为了神 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喜悦或骄傲。恰恰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疏离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站在这片由他创造的土地上，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异乡人。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这里。 那股被“标记”的冰冷感觉，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盘踞在他的灵魂深处。它像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烙印，告诉他，他是一个……“异常变量”。一个需要被修正，需要被……清除的……bug。 【系统监察者】。 这个名字，光是在脑海中回响，就带来一种超越了恐惧的、近乎法则层面的……压迫感。克洛诺斯，那个自诩为神的“暴君”，至少还是一个可以被理解的存在。他的狂妄，他的逻辑，他的目标，都还在“生命”这个范畴之内。零可以对抗他，理解他，甚至……战胜他。 但这个“监察者”……它是什么 它没有恶意，没有情感，甚至……可能都没有“意识”。它只是一个维护世界底层协议的、绝对理性的……“机制”。就像人体的免疫系统，会自动清除所有被判定为“异物”的细胞一样。它要清除自己，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规则”本该如此。 你要如何去对抗一条物理定律你要怎么去战胜一个数学公式 零融合了克洛诺斯的知识库，那里面包含了旧世界最顶尖的智慧和科技。但即便是克洛诺斯，在他的所有研究和记忆里，也从未触及过“系统”本身的来源。对他而言，“系统”就像空气和水一样，是大灾变后凭空出现的、理所当然的……世界法则。他只是一个利用法则的用户，却从未想过，法则背后，还有一个……“管理员”。 现在，这个管理员，找上门来了。 更糟糕的是，敌人不止一个。 人类幸存者联盟。那个自称沈议员的男人，他那张礼貌而傲慢的脸，以及他口中那艘名为“方舟”的巨舰，像另一片阴云，笼罩在零的心头。他们将他视为“战略级资产”，一件需要被回收、研究、控制的……武器。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将他重新关进一个比中央实验室更华丽、也更坚固的笼中。 他赢得了与暴君的战争。却发现自己，只是从一个小囚笼里，逃进了一个更大的、布满了猎人与陷阱的……狩猎场。 而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唯一的……软肋，正坐在他身后，疲惫地、毫无防备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想到这里，零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他猛地转身，看向灰鸦。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灰色的眸子里，没有探寻，没有疑问，只有一片平静的、能倒映出他所有不安的……湖面。 “我的身体，”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打破了零心中那片混乱的思绪，“大概还需要十二个小时，才能恢复到可以进行短途冲刺的水平。二十个小时，可以进行高强度战斗。三十六个小时，可以完全恢复。” 她顿了顿，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寂灭】。 “这东西……很重。”她说，“比‘告死鸦’重了至少十五公斤。它的后坐力，应该能轻松折断我现在的肩膀。我需要时间适应它。在找到阿明之前，它不能成为我的武器，只能是……累赘。” 她没有问他刚才在恐惧什么。也没有问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是谁。 她只是在用最直接、最务实的方式，告诉他他们现在所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她的身体，她的武器，他们所剩无几的时间。 她在用这种方式，把他从那片虚无缥缈的、关于“世界法则”和“宇宙意志”的哲学深渊里，重新拽回到这片坚实的、需要用脚步去丈量的……大地上。 零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嘴唇，看着她额角因为忍耐虚弱而渗出的细汗，看着她那双明明写满了疲惫，却依旧强撑着保持清醒和警惕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些关于“神”与“bug”的思考，是多么的……矫情。 是啊。 世界是什么法则又是什么 被整个宇宙排斥又怎么样被世界的管理员盯上又怎么样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沾满了鲜血，曾经被暴君所操控，也曾经……紧紧抱住过这个即将从世界上消失的女孩。它曾经为了守护，而硬生生接下了一发足以熔化钢铁的能量炮击。 这双手，是真实的。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灰鸦。她的存在，是真实的。 她靠在那棵巨大的、奇幻的植物下，身上穿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黑色作战服，手里抱着一把能打穿卫星的未来武器。她看起来，和这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就像他一样。 他们都是这个新世界的“异乡人”。两个被过去所塑造、被未来所追杀的……孤魂野鬼。 但当他们的目光，在这片陌生的天地间交汇时，这个世界，仿佛才终于有了……第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坐标。 “没关系。”零缓缓地，朝她走了过去，重新在她身边坐下。他身上的那股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正在一点点地消散，被一种更加温和、也更加坚定的东西所取代。 “我们不着急。”他说，“你先休息。我来守夜。” “我们没有时间……”灰鸦皱眉，想要反驳。 “不。”零打断了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们有。在你的身体恢复之前，我们哪儿也不去。” “联盟……” “让他们来。”零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那里面，带着一丝属于克洛诺斯的、绝对的傲慢，“我倒是很想看看，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从我手里，抢走任何东西。” 这句狂妄的话，却让灰鸦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了下来。她看着零，看着他眼神里那份熟悉的、让她无比安心的……强大。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零沉默了片刻。他没有选择隐瞒，也没有选择和盘托出那些超出了理解范畴的真相。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放在枪身上的、冰凉的手。 “我只是……忽然有点害怕。”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害怕这个新世界，会比旧的那个……更糟糕。” 灰鸦愣住了。 “我赢了克洛诺斯。”零看着远方的地平线，那里，夕阳正在为这片绿色的海洋，镀上一层金色的、温暖的光边，“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把一个更可怕的魔鬼，从瓶子里放了出来。” 他指的是他自己。指的是这个由他一手缔造的、规则未知的……新世界。 灰鸦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手掌传递过来的、微微的颤抖。她终于明白了，他所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那不是一场战斗的胜负，而是一个……文明的未来。 “那就……”她缓缓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力气不大，却很坚定，“……再把它关回去好了。” 她重复了之前的话。但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那股疯狂的决绝，而是多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的……平静。 “如果这个新世界不好，我们就把它修好。如果修不好，就把它砸烂。如果砸烂了还不行……”她看着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我们就找个谁也看不见的山沟，自己盖个木屋，种点土豆。管他外面洪水滔天。” 零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得能映出自己影子的灰色眸子，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卸下了所有重担的、轻松的笑。 是啊。他在烦恼什么呢 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想和自己身边这个女孩，一起活下去的……幸存者而已。 所谓的“前路”，从来都不是去看远方那片模糊的地平线，而是……看清楚自己脚下，下一步，该往哪里踩。 而他的下一步，早已无比清晰。 “好。”他说，“等找到了阿明，我们就去……种土豆。” 灰鸦的脸，几不可察地，红了一下。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零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后，伸出手，轻轻地托起了那支【寂灭】的枪身。那巨大的重量，瞬间从灰鸦的膝上，转移到了他的手臂上。 “枪我来背。”他说，“在你找回力气之前。” 灰鸦没有拒绝。她只是靠着树干，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喂。”过了几秒，她又开口。 “嗯” “土豆……要烤着吃。”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朦胧的睡意，“多放盐。” “好。”零轻声回应，“多放盐。” 夜幕，缓缓降临。 这个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新世界，在他们身边，渐渐沉入一片深邃的、由星光和荧光孢子点亮的……寂静之中。 零背着那把巨大的、足以毁灭一个时代的武器，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守护在沉睡的女孩身旁。他抬起头，看向那片陌生的、却又无比璀璨的星空。 那道来自遥远之处的、冰冷的凝视，似乎依然存在。 但这一次，零的心中，再无半分的恐惧与迷茫。 他知道，无论前路是深渊还是坦途，无论敌人是神明还是魔鬼，他都已经找到了……自己全部的答案和方向。 那答案，就在他身后。在他所守护的、那片平稳而安详的……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