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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乾正殿。 鎏金兽首香炉中吐出缕缕清烟，氤氲着龙涎香雍容而疏离的气息。 圣上闻治端坐于宽大的龙椅之上，明黄色的袍服衬得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凝结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心神早已飘向了宫墙之外，那座格局森严的南昌侯府。 自从那日从临安长公主府归来，得知夏挽腹中竟怀着他的骨肉，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感便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住他的心。 愤怒于她的欺瞒，惊喜于血脉的延续，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牵挂与担忧。她吃得好吗夜里睡得可还安稳那未出世的孩子，今日可还安好 这些琐碎而真切的念头，时不时便会冒出来，扰乱他批阅奏折时的专注，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初次尝到了为人父者那份悬心的滋味。 “圣上。” 内侍监福德公公的声音不高，却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他躬身趋步而入，身后跟着两名年轻的小内侍，每人手中都端着一摞厚厚的、如同小山般的奏折。 “次辅大人命人将这些紧急奏章送了过来，恭请圣上御览朱批。”福德公公的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恭谨与柔顺。 闻治的思绪被强行拉回，目光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疏上，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这便是帝王的责任，无休无止，如山压顶。 “呈上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福德公公示意小内侍将奏折小心翼翼地堆放在宽大的龙案之上，随后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则垂手侍立在丹陛之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闻治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这正是南昌侯李贵呈上的折子。 内容无非是原配夫人于氏与世子李敬德于窦党之乱中身亡，侯府不可一日无主，庶子李淡乃他唯一存世的儿子，且在此次平乱中率领南节军立下功劳，故恳请圣上恩准，扶正妾室张婉为侯府主母，并立李淡为世子。 看着这合乎情理、近乎无可指摘的请求，闻治的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冷意。他不由得想起前日看到的另一份来自李贵的奏疏，请求朝廷准许南节军补充兵员，招募新军。 两件事联系起来，闻治的心思瞬间沉了下去。 窦太后及其党羽动用天狼军逼宫的情形历历在目，那刀兵加身的威胁，让他刻骨铭心。 自那以后，他便深刻意识到，大宴朝的兵权，绝不能再由某一家族长期、独立地掌控。否则，那些士兵眼中便只有他们的将军，而无天子！尾大不掉，便是祸患的根源。 然而，现实却颇为棘手。他刚刚依靠李家的南节军平定了窦氏之乱，若立刻过河拆桥，收回兵权或大力掣肘，难免会落个“鸟尽弓藏”的恶名，寒了功臣之心，亦会让其他掌兵之将心生警惕，于朝局稳定不利。 可南节军，绝不能继续由李家一手遮天。李贵此刻请求征兵，其意图是单纯为了补充战力，还是想借此进一步壮大自身势力闻治的手指在“南节军”三个字上轻轻敲击着，眼神幽深难测。 沉吟片刻，他抬起头，对下方的福德公公吩咐道：“传夏爱卿即刻入宫觐见。”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夏父便脚步匆匆地赶到了乾正殿。他官袍整齐，额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汗，显然是接到传召后便立刻动身，未敢有片刻延误。 “臣，夏务恁，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夏父跪伏在地，声音恭敬沉稳。 闻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身。” “谢圣上。” 夏父起身，垂首立于殿中，姿态恭谨。 闻治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李贵那两份关于“立世子”和“征兵”的奏折，随手丢到了他面前。 “南昌侯李贵所请之事，邵次辅与邢次辅皆已票拟同意。夏卿，你如何看待” 夏父连忙弯腰拾起奏折，低头快速而仔细地阅览起来。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他看得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心中掂量几遍。 半晌，他合上奏折，依旧低着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说道：“回圣上，关于南节军补充兵员一事，圣上早有明示，意在平衡，不可使一家独大。此事看似合理，却也不可不防。”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立李淡为世子，此乃南昌侯家事，且李淡确为唯一成年子嗣，又有军功在身，于情于理，似乎并无不可阻拦之处。只是” 夏父话锋微妙一转，“南节军之权柄，确实不宜再由李家全然掌控。” 闻治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满意之色。 他起身缓步走下，明黄色的靴子踏在光可鉴人的石砖上，却无一丝声响。 “朕亦是此意。只是，该如何行事，方能既不失朝廷体面，又不寒了将士之心，更达到分权制衡之效夏卿可有良策” 夏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飞速权衡。随后，他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圣上，被俘的天狼军残部，约有三万余人，至今仍羁押在营，未曾处置。 这些兵卒多数乃被窦家裹挟，并非死忠，若尽数斩杀，有伤天和，亦恐引起动荡。 如今南节军欲补充兵员，何不将此三部天狼军降卒，打散编制，并入南节军之中” 他观察了一下闻治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便继续深入。 “如此一来，南节军规模虽扩大，但其内部成分却变得复杂。再命南昌侯李贵仍为统帅，总揽大局，以示圣上信重。 同时，另遣一位忠诚可靠、善于治军的主将，与二公子李淡共同协理军务，相互牵制。 如此，既可补充南节军战力，又能避免李家对军队的绝对控制，可谓两全其美。” 闻治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夏父那张看似谦恭、实则藏锋的脸上，半晌没有说话。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有些突兀，带着几分欣赏，几分深意。 “夏爱卿。” 圣上闻治踱步到夏父面前，语气莫测，“让你屈居工部侍郎之位，掌管营造修缮之事，看来当真是委屈你了。” 这话看似调侃，内里却蕴含着极重的分量。 夏父心中一凛，立刻躬身，语气愈发谦卑。 “臣不敢言委屈。能为圣上分忧，为大宴朝效力，已是臣莫大的荣幸。臣别无他求，只愿圣上能时常记起尚有微臣可供驱策，便心满意足。” 闻治看着眼前这位心思缜密、善于谋划的臣子，再想到他那个倔强聪慧、此刻正怀着自己血脉的女儿夏挽，一个念头在心中迅速清晰、坚定起来。 他需要夏务恁，不仅因为他有能力，更因为他是夏挽的父亲。只有将夏父扶持到足够高的位置，拥有足够重的权势，将来他想要将夏挽和她腹中的孩子名正言顺地接入宫中时，所面临的阻力才会更小，操作的空间才会更大。 这既是对功臣的奖赏，亦是他为自己，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布下的一步暗棋。 “此次平定窦党之乱，夏卿于暗中策划联络、传递消息、稳定朝局，居功至伟，朕心甚慰。” 闻治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原首辅王弗之已死于窦党之乱，内阁三席，如今只剩邵淮安与邢台二人。朕，对夏卿你寄予厚望。” 他踱回龙案之后，目光灼灼地看向夏父。 “朝廷历经动荡，正值用人之际，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窦党伏诛，空出不少职位，正是擢拔贤能、充实朝堂之时。 夏卿回去后，可好好‘准备准备’。下月初的大朝会，朕希望能看到夏卿成为朕之智囊核心的一员。” 这话几乎已是明示！圣上不仅认可他的功劳，更是明确告诉他，内阁第三个席位，属意于他！让他提前联络盟友，营造声势，确保在朝会上能顺利通过推举！ 夏父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涌上头顶，巨大的惊喜让他几乎难以自持。 他立刻撩袍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洪亮地响彻大殿。 “臣！夏务恁！叩谢圣上天恩！臣定当竭尽驽钝，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闻治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心中那份因夏挽而起的烦闷似乎也消散了些。 他亲自上前，虚扶起夏父，语气变得温和，却意有所指。 “夏卿不必行此大礼。你是朕信赖的股肱之臣，朕不倚重你，又能倚重谁呢” 随后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及，“对了，南昌侯请立世子之事，势在必行，朕会准奏。 只是夏卿的嫡长女，不是正嫁在南昌侯府么如今新寡有孕，处境想必艰难。 李家若扶正妾室，难免会对原配世子夫人有所轻慢。” 他顿了顿，看着夏父瞬间变得关切的眼神，缓缓道：“朕有意，特旨册封夏卿之女夏挽为六品‘安人’，以示朝廷对其贞洁与夏家功绩的旌表。如此，也算全了夏卿的颜面，让你那女儿在侯府之中，能有立身之本，不至被宵小所欺。” 这一下，夏父不仅是惊喜，更是满满的感动涌上心头，眼眶都禁不住微微湿润。 圣上不仅提拔他进入权力核心，竟连他女儿的后路都如此周到地考虑到了！这份“体恤臣下”、“关爱功臣之后”的“隆恩”，如何不让他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臣臣”他声音哽咽，再次深深拜下，“臣代小女，叩谢圣上隆恩！陛下如此体恤，臣万死难报！” 看着夏父感激零涕的模样，闻治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光芒。他轻轻抬手：“爱卿平身吧。用心办事，便是对朕最好的回报。” 夏父重重叩首，方才起身，倒退着离开了乾正殿。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龙涎香的烟雾依旧袅袅盘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