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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的晨雾裹着水汽漫过桥,城墙根的老槐树落尽了叶,枝桠在灰蓝的天色里勾出疏朗的轮廓,树洞里积着昨夜的霜,被早起的雀儿啄出簌簌的响。 邢岫烟睁开眼,身侧的位置早已冰冷。 她没有半分迟疑,起身,感到微微撕裂的酸痛 点亮了床头的烛灯。 昏黄的烛光下,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开始穿衣。 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先是穿上贴身的中衣,再套上素色的衫裙。 衣带在腰间系了一个利落的结。 她走到梳妆台前,就着微弱的光,将长发梳理整齐, 手上的动作愣了愣, 挽成一个简单的妇人发髻。 发髻上,只插了一根最普通的银簪。 然后,她走进书房。 冯渊已经坐在那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正在翻看一卷书。 邢岫烟没有打扰他。 她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开始在砚台里缓缓地研磨。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醒了”冯渊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是,夫君。” “外头冷,多穿件衣服。” “谢夫君关心。” 对话就此结束。 冯渊继续看他的书,邢岫烟继续磨她的墨。 直到墨汁变得浓稠,散发出清幽的香气,她才停下手。 她又为他续上一杯热茶,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像一缕来过又走了的青烟。 -----------------------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 冯渊的生活,被切割成精准的几块。 清晨,他会在院中与周梧对练。 环首刀的寒光,与周梧手中的木棍,在空气中交织出密集的撞击声。 “小子,你的刀,越来越快了。”周梧喘着粗气,用袖子抹了把汗。 冯渊收刀而立,胸膛剧烈起伏。 “师傅的棍法,也越来越密不透风了。” “少拍马屁!”周梧笑骂一句,“你这股狠劲,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再练个一年半载,老子就真不是你对手了。” 上午,他会把自己关在书房。 韩安梦带来的,不再是经史子集,而是从各种渠道搜罗来的,关于北境军务的塘报和文书。 “户部又在哭穷,克扣了北境卫所三成的粮饷。”韩安梦指着一份发黄的公文,忧心忡忡。 “那些武将,连饭都吃不饱,如何能指望他们为朝廷卖命” “朝廷才知道,回鹘部的小王子,几个月前,在咱们边境的集市上,用几匹马,换走了一百斤精铁。” “什么马能换一百斤铁。”冯渊的声音很冷,“他们要这么多铁,是回去打农具吗” 午后,他偶尔会去拜会贾雨村。 送去的,不是金银,而是几盒新出的“玉桂皂”,或是一两样从苏州淘来的精致笔墨。 礼不重,情意却显得很足。 “冯渊啊,你如今是金陵城里的文曲星,何必还对我这个俗官如此恭敬。”贾雨村抚着胡须,笑得像一尊弥勒佛。 “大人是学生的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或忘。”冯渊的姿态,放得极低。 他知道,贾雨村这种人,最吃这一套。 而最重要的,是每隔三五日,他便要去一趟忠顺王府。 向王爷禀报香皂生意的进账,陪王爷下下棋,说说闲话。 他从不主动提及朝政,也不打探任何消息。 他就像一条最忠诚,最懂分寸的狗。 王爷说什么,他听什么。 王爷赏什么,他接什么。 忠顺王对他,也愈发满意。 到了晚上,冯渊还得温习一下乡闱,邢岫烟总是在一旁陪着他。 日子久了,倒品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 这一日,金陵城外的长亭。 秦淮河的水,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冷光。 长亭内外,站满了前来送行的金陵官员。 为首的,正是知府贾雨村。 所有人都穿着官服,神情肃穆。 忠顺王要回京了。 王爷的车驾停在亭外,几艘挂着王府旗号的大船,静静地停靠在码头。 忠顺王穿着一身紫貂大氅,站在亭中,接受着众人的辞别。 冯渊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儒衫,在这群锦衣玉食的官员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挤上前去,只是远远地站着,垂着头。 “冯渊。”忠顺王开口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冯渊身上。 冯渊像是受了惊吓,连忙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草民在。” “本王要走了,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本王说吗”忠顺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贾雨村的心,提了起来。 他真怕冯渊这个愣头青,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冯渊抬起头,眼睛红了。 那张俊秀的脸上,满是真挚的、毫不掩饰的孺慕与不舍。 “王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强忍着巨大的悲伤。 “王爷待草民,恩重如山。草民……草民人微言轻,不知该说什么……”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他忽然转向一旁的侍从。 “请……请给草民一碗酒!” 侍从看向忠顺王,见王爷点头,便端来一碗酒。 冯渊接过酒碗,双手都在发抖。 他没有喝,而是将酒碗高高举起。 “王爷,草民自知,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王爷天颜。” “草民不才,昨夜辗转反侧,偶得小诗一首。今日,便借这杯酒,为王爷送行!” 他仰起头,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看着那悠悠的江水,看着那将要远行的帆船,用一种近乎悲泣的声音,吟诵起来。 “南浦凄凄别,” 第一句出口,那股离别的悲凉,便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仿佛这冬日的寒风,都带上了愁绪。 “西风袅袅秋。”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忠顺王一眼。 那一眼里,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恋。 “一看肠一断,”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仿佛每一次对视,都是一次肝肠寸断的折磨。 在场的所有官员,都被他这真挚的情感所感染,不少人甚至悄悄拿出了手帕。 贾雨村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演技,比戏园子里的名角还好! 最后,冯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对着忠顺王,重重地叩首下去。 他抬起头,眼中含泪,声音却变得决绝。 “好去莫回头!” 去吧! 您好好地走吧! 千万,千万不要回头! 因为我怕,您一回头,看到我这副舍不得的样子,您也会伤心! 诗尽,人亦无声。 整个长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江风,吹过众人衣袂的猎猎声。 忠顺王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跪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的冯渊。 他那颗早已被权势磨得坚硬如铁的心,竟然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走上前,亲手将冯渊扶了起来。 “好孩子。” 他拍了拍冯渊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情。 “本王,记住你的这首诗了。” “等你来神京考试时,我再宴请你” 他转过身,再不看其他人,让人驾去码头。 “起驾!” 号角声响起。 大船扬起了帆,缓缓驶离岸边。 冯渊站在江边,任凭江风吹乱他的头发。 他一直看着,看着那艘船,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周围的官员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冯渊转过头,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吹干。 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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