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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客栈的清晨, 邢岫烟睁开眼,只觉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又被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处都泛着酸软。 从扬州到常州,一路途经镇江,皆是江如此。 夫君最近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频繁。 昨夜的风暴,像是要将她这叶小舟彻底吞没。 她扶着床沿,看着镜中那个面带桃花,眼含春水的女人,自己都觉得陌生。 门被推开,冯渊走了进来。 “醒了” “嗯,夫君。”她连忙去寻自己的鞋袜。 冯渊却走过来,蹲下身,拿起那双绣鞋,托起她的脚。 邢岫烟浑身一僵,脚趾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别动。” 他温热的指腹划过她的脚踝,将鞋子为她穿好。 “今日启程,回苏州。” 邢岫烟的心,猛地一跳。 “回……苏州” “嗯。”冯渊站起身,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你不想你爹娘吗你那妙玉姐姐” ----------------------- 船行于运河之上,两岸的景物缓缓向后退去。 这几日猴三与冯房在船头,看着岸上风光,都发出几声惊叹。 “主人,您瞧那镇江的金山寺,真跟画里似的!” “还有这常州的篦子,听说梳头最是舒坦,回头给太太买几把。” 冯渊靠在船舷上,手里拿着一份扬州盐商的渠道图,看得入神。 邢岫烟坐在一旁,为他煮着茶。 小小的泥炉上,炭火烧得正旺,壶里的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你的字是你那妙玉姐姐教的”冯渊的目光没有离开图纸。 邢岫烟正往茶碗里放茶叶的手,顿了一下。 “她……”她想了想 ----------------------- 船在苏州码头靠岸。 冯渊没有去住城里最好的客栈,也没有去自家的“玉桂坊”,而是直接雇了马车,往玄墓山的方向去。 马车在蟠香寺山脚下一处破败的院落前停下。 这里,就是邢家。 邢忠与邢氏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门口候着。 看见邢岫烟从马车上下来,两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女儿,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绸缎袄裙,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的狐皮披风。 发髻上插着赤金点翠的簪子,耳垂上挂着小巧的珍珠耳坠。 整个人,像画里走出来的贵妇人,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的落魄模样。 “烟……烟儿”邢氏试探着叫了一声。 “爹,娘。”邢岫烟上前,屈膝行礼。 邢忠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看着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冯渊。 “姑……姑爷……” “进去说吧。”冯渊的语气很平淡。 一家人进了院子。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邢忠如今在玉桂坊的苏州分号里帮着干活,一月二两银子的工钱,足够老两口嚼用,日子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冯渊在主位坐下,猴三将带来的大包小包的礼物放在桌上。 “岳父,岳母。”冯渊开口,“此次前来,一是带岫烟回来看看,二是,想在苏州小住几日。” 邢氏连忙道:“住!住!家里都收拾好了,姑爷想住多久都成!” 邢岫烟却拉了拉冯渊的衣袖。 “夫君,我想……去看看妙玉姐姐。” 冯渊点了点头。 “去吧。” 他看向猴三,“你陪着姨娘去。” “不用。”邢岫烟摇头,“我自己去就好,她那个人,不喜见生人。” ----------------------- 通往蟠香寺后院的那条小路,邢岫烟闭着眼都能走。 路边的青石,石上的青苔,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走到那间熟悉的禅房门口,不到半年时间,心却跳得厉害。 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 一个身穿月白色僧袍的女子,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似乎在看一盆水仙。 她的身形清瘦,站姿如松,只一个背影,便透出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清绝。 “你回来了。” 那女子没有回头,声音却像玉石相击,清脆,又带着一丝冷意。 “姐姐。”邢岫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妙玉缓缓转过身。 她的容貌,算不上绝美,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风姿。 眉眼如画,鼻梁秀挺,嘴唇的颜色很淡,像是从未沾染过红尘俗物。 她的目光落在邢岫眼身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他待你如何”妙玉开口问。 她走到邢岫烟面前,伸出手指,碰了碰她发髻上的那根银簪。 她拉着邢岫烟在蒲团上坐下。 “跟我说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邢岫烟看着她,抽噎着,将这几个月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了。 说到冯渊如何为她父亲寻了差事,说到他如何带她游山玩水,也说到……他夜里的那些需索和温柔。 妙玉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直到邢岫烟说完,她才开口。 她刚要开口说话,禅房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平淡,却极富穿透力。 “在下冯渊,前来拜会妙玉姑娘。上次匆匆一见,未曾认识一下。” 禅房内的两个女子,都是一惊。 妙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她最烦俗人扰她清净。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 门外,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年轻公子,正负手而立。 他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你就是冯渊”妙玉的语气,带着审视,没有半分客气。 “是我。”冯渊的目光,在妙玉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她身后的邢岫烟身上。 看到她红肿的眼睛,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叨扰姑娘清修了。” 他将目光转回妙玉身上,微微一笑。 “听闻姑娘雅爱梅花,在下从扬州来时,恰逢个园的梅花盛开,便带了些新做的梅花糕,赠与姑娘尝个新鲜。” 猴三立刻上前,将食盒递了过去。 妙玉看着那精致的食盒,又看了看冯渊。 “我这里只有清茶,没有你那玉桂坊里的富贵气。”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茶,喝的是心境。”冯渊脸上的笑意不减,“富贵气,闻的是人欲。不冲突。” 妙玉的眉毛,挑了一下。 这人,倒是有几分意思。 “我这里地方小,容不下冯公子这尊大佛。”她下了逐客令。 冯渊却像没听出来。 “岫烟常与我说,姑娘这里的茶,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不知在下,可有这个口福”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话也说得客气。 可那双眼睛,却像深潭一样,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妙玉看着他,又看了看一旁紧张得攥紧了衣角的邢岫烟。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像一张网。 一张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网。 他已经将岫烟牢牢地网在了里面。 而现在,他想把这张网,撒到自己这里来。 她侧过身,让开一条路。 “进来吧。” 冯渊走进禅房,一股清冷的檀香,混合着水仙的幽香,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 一床,一桌,一蒲团,一书架。 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逍遥游》里的句子。 冯渊的目光,落在那字上。 “姑娘倒是个妙人。”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他轻声念了出来。 “姑娘好字。” 妙玉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寻常男子,见了她这般容貌,不是失神,便是局促。 这人倒好,进门先看她的字。 “冯公子也懂书法” “略知一二。”冯渊走到书案前,“姑娘这字,有魏晋风骨,却又带着一股出世的禅意。看似无争,实则笔笔都在争。” 妙玉的心,震了一下。 “争什么” “争一口不愿与世同流合污的清气。” 冯渊转过头,看着她。 “姑娘,我说的对吗” 妙玉没有回答。 她走到茶案前,坐下,开始生火,煮水。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于道的美感。 邢岫烟想上前帮忙,被她一个眼神止住了。 很快,水开了。 妙玉从一个柜子里,捧出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瓮。 她打开瓮盖,一股极清极冷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禅房。 “我这罐茶,是五年前,用寺里红梅上的雪,亲手蠲的。” 她用一把小小的竹勺,从瓮里舀出一些雪水,注入茶壶。 “这世间,也只有这东西,还算干净。” 她将一杯茶,推到冯渊面前。 “冯公子,请。” 冯渊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喝。 他先是闻了闻。 “有梅香,有雪意,还有……姑娘的一点心事。” 妙玉握着茶壶的手,紧了一下。 冯渊将茶水一饮而尽。 他闭上眼,品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好茶。” 他放下茶杯,看着妙玉。 “只是,这茶太冷了。” “长此以往,怕是要伤身的。” 妙玉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 “我略通医理。”冯渊的声音很平静,“姑娘常年饮用这寒凉之物,又思虑过甚,已伤及脾肺。若再不调理,不出三年,必将缠绵病榻。” 禅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邢岫烟紧张地看着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妙玉看着冯渊,那双清高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一丝……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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