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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赖在九月不走,大巴车里像个闷罐头。塑胶座椅被晒得发烫,贴在裸露的胳膊上,撕下时能带起层薄皮。我把窗户推到最大,风卷着路边的尘土灌进来,糊在校服裤上,混着后座男生嚼薯片的碎屑,粘得人发慌。 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我已经坐了半学期。每周日下午,从县城老家坐这趟末班车回寄宿高中,三点发车,五点半到,刚好赶上晚自习。司机是个圆脸大叔,姓王,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块烫伤的疤,像片蜷着的枯叶——他说那是早年开货车时被烟头烫的,可我总觉得那形状太规整,像被什么东西咬过。 那天有点不一样。上车时,我看见倒数第二排坐着个男人,西装革履的,领带歪在一边,头发上还沾着点草屑。他身边的座位空着,放着个黑色公文包,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酒瓶角,标签闪着光,是县城里最贵的那种"蓝河"——我爸结婚时喝过一次,说要两百多一瓶。 "小姑娘,你也去三中"他突然开口,酒气混着薄荷糖的味飘过来,冲得我往后缩了缩。他的眼睛很红,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像两盏被雨浇过的车灯,照得人心里发毛。 我点点头,没敢多说话。县城到学校的路要穿过三个镇子,沿途净是荒坡,王师傅说以前出过事,夜里没人敢走。去年就有个初中生坐夜班车,到站点下车后再也没回家,后来在路边的水沟里找到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烧饼。 "这破车,慢得像爬。"男人把公文包往旁边挪了挪,膝盖撞到前排的椅背,发出"咚"的闷响,震得我座位底下的铁架都在颤。"我平时都开自己的车,黑色的奔驰,够你念三年书了。"他突然笑起来,嘴角咧得太大,露出颗金灿灿的牙,"今天喝多了,被代驾送过来的......等会儿到了,我非得去运管所投诉不可!这路修得什么玩意儿,颠得我头疼!" 他说话时,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节奏很快,像在打鼓。我瞥见他的手腕,戴着块金表,表盘上沾着点红,像没擦干净的血。更奇怪的是他的西装裤,裤脚沾着泥,还挂着根干枯的野草,叶片上有锯齿——那是我们老家坟地里特有的"拉拉秧",能把人的皮肤划出红痕。 车过第二个镇子时,开始下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打在车窗上,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乘客渐渐少了,最后一排的老太太下车时,拄着拐杖在车门边磨蹭了半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倒数第二排。她的裹脚布松了,露出变形的脚趾,像团发皱的面团。 "拿着,避避邪。"老太太突然往我手里塞了颗用红纸包着的东西,硬邦邦的,像块小石子。她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蹭在我手背上,凉得像冰。"别回头,别搭话,到地方赶紧走。" 我攥着红纸包,手心冒汗。男人还在自言自语,说这路以前不是这样的,三年前修过一次,把弯道改直了,却把旁边的老坟地推了,"那些坟头,平得像张纸......推土机碾过去的时候,我听见骨头碎的声了,咯吱咯吱的,像嚼脆骨。" 雨越下越大,车窗外的树影变得模糊,像很多人影站在路边,朝着车的方向挥手。我把书包往怀里抱了抱,里面有这周的生活费,是妈卖了一篮子鸡蛋换来的。王师傅正在啃馒头,辣椒油沾在嘴角,像道血痕,他嚼东西的声音很大,"吧唧吧唧"的,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 "王师傅,还有多久到"我往前探了探身,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一根,脚趾抠着鞋底,才没让鞋掉下去。 "快了。"他头也不回,声音闷闷的,像含着口痰,"下一站就你一个了吧" 我往后看了看,男人不知何时睡着了,头歪在公文包上,领带滑到地上,被他自己的脚踩着。他的嘴角流着口水,在衬衫上洇出片湿痕,形状像只小猫。后座空荡荡的,只有他那排亮着灯,光线昏黄,把他的影子投在车顶上,像个被拉长的吊死鬼,脖子细得像根线。 "嗯,就我一个。"我说。 车到站时,雨小了点,变成蒙蒙的雾。站点在国道边,是根锈得发红的铁牌子,上面写着"三中临时站",字都快磨没了。离学校还有两里地,要穿过一片树林和荒坡——那片树林以前是乱葬岗,我小时候不听话,奶奶就说"再闹把你扔乱葬岗喂野猫"。 我拎着行李箱站起来,轮子在过道上碾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响,惊醒了那个男人。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金牙在昏暗中闪了闪,像狼的獠牙。 "这就到了"他揉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像刚在泥里滚过,"我还没投诉呢......运管所的电话是多少来着" "您不下车"我问,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 "我再睡会儿,到终点站下。"他摆摆手,又把头埋进公文包,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像打呼,又像在哭。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公文包被他抱得很紧,像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我拖着箱子下车,王师傅探出头:"路滑,慢点走。"他的烫伤疤在路灯下泛着白,形状确实像排牙印。"确定就你一个"他又问了一遍,眼睛盯着我身后的车厢,像在看什么。 "确定。"我回头看了看,大巴车的尾灯亮着,像两颗红眼睛,停在雾里。车窗上沾着雨珠,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可影子旁边,好像还有个穿西装的轮廓,正对着我笑。 行李箱的轮子陷进泥里,我拽得胳膊发酸。箱子是去年买的,轮子不太好使,总往一边歪,像有人在后面拽。树林里的风带着股土腥气,吹得树叶"哗哗"响,像有人在后面跟着,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和我的脚步重合在一起。 我不敢回头,只是加快脚步,书包上的反光条在雾里闪着,像只萤火虫。路过一棵老槐树时,看见树干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猫"字,刻痕里渗着黑,像积年的血。我们班的林苗最喜欢猫,她书包上总挂着个猫咪挂件,是只白猫。 走到树林中间时,听见了猫叫。很轻,"喵呜喵呜"的,带着点颤音,像刚出生的小猫。我停下来,竖起耳朵听,声音是从左边的草丛里传出来的,那里堆着些旧砖头,像是谁拆房子剩下的,砖缝里长着些野草,也是坟地里常见的那种。 "小猫"我拨开草叶,露水打湿了校服裤,凉得像冰。天太黑了,手机的手电筒只能照出一小片地方,光柱里飘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飞舞的虫子。砖缝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可猫叫声越来越近,像就在耳边。 我突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有人对着那里吹了口气,带着酒气和薄荷糖的味——和那个西装男人身上的味一模一样。 "谁"我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行李箱立在路边,轮子还在轻轻转,像被什么东西碰过。地上的泥水里,除了我的脚印,还有串更深的脚印,很大,像男人的鞋,一直跟着我,到我脚边才消失。 上课铃快响了,预备铃是"叮叮当当"的钢琴声,再过十分钟就是正式的电铃声,尖锐得像救护车。我咬咬牙,转身往学校跑,行李箱在身后"咕噜咕噜"地追,像个不喘气的怪物。 猫叫声在身后追着,越来越急,像在哭。跑到校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树林的雾里好像有个影子,很高,穿着西装,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包,正朝着我这边望。他的脚边蹲着个小小的白影,像只猫,却没有尾巴。 晚自习的预备铃刚响,我冲进教室,后桌的林苗还没来。她的座位空着,桌上的练习册摊开着,是上周的数学卷子,上面有她画的小猫咪,眼睛圆圆的,像两颗纽扣——她总说这是她捡的流浪猫,叫"雪球"。 林苗家住得比我远,我们总坐同一趟大巴,只是她上车早,在县城的另一端,我上车晚,在菜市场旁边。平时在车里很少说话,只有周末回家时才会一起走,她总说这趟车邪性,尤其是末班车,"你没觉得,有时候车里的人,看着像纸糊的眼珠子都不会转。" 我当时只当她开玩笑,现在却想起那个西装男人,他的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像纸,一点血色也没有,连耳垂都是青的。 快下课的时候,林苗才进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校服裤沾着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她走路的姿势很怪,左腿好像不太好使,拖着脚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行李箱的轮子卡了石子。 "路上摔了一跤。"她趴在桌上,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这鬼天气,雾大得很,连路都看不清。" 我没敢问她有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只是觉得她身上的味很怪,像雨后的树林,还带着点淡淡的酒气——林苗从来不喝酒,她说酒精过敏。她的后颈有块红痕,像被什么东西抓过,形状像三个指印。 直到周五回家,我们在大巴上并排坐着,她突然说:"上周日,你是不是在车里遇见个喝醉酒的男人" 我手里的薯片差点掉在地上:"你怎么知道" "我也遇见了。"林苗望着窗外,树影在她脸上晃,把她的脸割成一块一块的,像拼图。"他坐在我旁边,说他平时开车,黑色的奔驰,就那天喝多了坐大巴,还说要投诉司机开得慢,路太颠。"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你坐在哪" "倒数第二排啊。"她转过头,眼睛红红的,像没睡好,眼白里布满血丝,"就他旁边的座位,他还把公文包往我这边挪了挪,说'小姑娘坐里面点,外面风大'。" 我手里的薯片袋被捏得变形,碎屑撒了一地。上周日,我明明看见男人旁边的座位空着,放着他的公文包,根本没人!林苗的座位明明在我后面两排,怎么会坐在倒数第二排 "你下车的时候,司机是不是问你,就你一个"林苗的声音发颤,指甲抠着书包带,把帆布都抠出了毛边,"我下车时,王师傅也这么问我,我说嗯,然后拖着箱子往学校走,听见树林里有猫叫......" "你也听见了"我打断她,后背的冷汗把校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壳。 "听见了,"林苗的嘴唇发白,没有一点血色,"我找了半天,在砖堆后面看见个东西,白森森的,像只小猫的骨头......旁边还有个蝴蝶结,粉色的,是我给雪球买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呜咽。我这才注意到,她书包上的猫咪挂件不见了,平时挂挂件的地方,只剩个小小的绳结。 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王师傅猛打方向盘,轮胎擦着路边的石头过去,发出刺耳的尖叫。他骂了句脏话,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他的烫伤疤在阳光下闪着,像片枯叶在动。 "你们说的那个男人,"他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是不是穿西装,戴金表,嘴里一股子蓝河味" 林苗和我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她的手在发抖,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王师傅叹了口气,把车停在路边,从座位底下摸出个烟盒,皱巴巴的,是"红塔山"。里面却没烟,只有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辆黑色的轿车,撞在树上,车头瘪了,像块被踩过的饼干。车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打电话,手腕上的金表闪着光——正是我们遇见的那个男人。 "三年前,这条路还没修的时候,"王师傅的声音很沉,像在说别人的事,"他开着车,撞死了个放学的女学生,就在前面的弯道。那女学生,怀里抱着只刚出生的小猫,白的,据说眼睛特别圆......" 他顿了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尽管车里并不热:"他喝了酒,怕被抓,跑了,没管那女学生。后来警察找他,他说自己在外地出差,有不在场证明......听说他花钱买通了人。" "那女学生呢"林苗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裤子上,洇出深色的痕。 "死了,"王师傅把照片塞回座位底下,"骨头都碎了,和那只小猫埋在一起,就在你们听见猫叫的树林里。那地方以前有个土坟,后来修路平了,连个记号都没留下。" 车继续往前开,谁都没说话。窗外的树影又变得模糊,像很多人影站在路边,朝着车的方向挥手。我突然想起老太太塞给我的红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块小石子,上面沾着点红,像干涸的血——那是我们老家用来压坟头的石头。 "他后来怎么样了"我小声问,嗓子干得发疼。 "报应。"王师傅的嘴角扯了扯,像在笑,又像在哭,"没过多久,他自己开车掉进沟里,车烧得只剩个架子,人也烧成了灰。有人说,看见他出事那天,车后面跟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怀里抱着只白猫,一直追着车跑......" 林苗突然捂住嘴,眼泪掉得更凶了:"我那天在砖堆后面,看见的骨头旁边,有个校徽,上面刻着'三中'......还有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是我上周给雪球买的......" 她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尖得像猫叫:"雪球最喜欢钻砖堆了,那天我听见它叫,就知道是它......" 车到站时,天又开始下雨。王师傅看着我们下车,突然说:"以后别坐末班车了,尤其是下雨天。"他指了指后视镜,镜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车后座的影子,像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对着我们笑,金牙闪着光。 我和林苗拖着箱子往家走,谁也没说话。经过那个弯道时,看见路边新立了块碑,没有名字,只有只刻上去的白猫,眼睛圆圆的,像两颗纽扣。碑前放着个黑色的公文包,拉链开着,里面没有酒瓶,只有半块骨头,白森森的,像只小猫的腿骨,旁边还有个粉色的蝴蝶结。 林苗蹲在碑前,哭了很久,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那个西装男人在车里的样子。她的校服裤沾着泥,和碑上的白猫映在一起,像幅褪色的画。 从那以后,我和林苗再也没坐过那趟末班车。听说后来有学生坐末班车,总看见倒数第二排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自言自语地说要投诉,说车开得慢,耽误了他"赎罪"的时间。他身边的座位总空着,却放着个粉色的蝴蝶结,像有人刚坐过。 他们下车时,王师傅都会问一句:"就你一个" 而树林里的猫叫,到了下雨天,还是会响,很轻,很颤,像在哭,又像在等谁。有时晚自习下课,我会看见林苗站在学校门口,望着树林的方向,手里拿着块巧克力,说:"雪球,出来吃啊,我不骂你了......" 她的后颈,那三个指印始终没消,红得像要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