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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的手指还贴在布片上,那几道被泪水泡开的炭迹已经干硬,边缘翘起,像枯叶的裂口。她没有动,膝盖抵着石凳的边沿,脊背靠着冰冷的墙。油灯的火苗在对面墙上投出一个微微晃动的光圈,映着她低垂的脸。她的呼吸比刚才稳了些,但胸口仍压着一块看不见的东西,沉得让她不敢深吸。 老仆站在窗侧,一只手搭在窗框上,指节粗大,皮肤泛着蜡黄。他没看她,目光落在外面渐亮的天色里。灰白的光线正一寸寸爬上外墙的石缝,像是某种缓慢爬行的活物。他等了很久,久到钟楼又敲了一响,才开口。 “三十年前,有个小文书。”他说,声音平得像扫地时扬起的尘,“每天抄账,字写得比我这手还工整。有一回,他多抄了一份,藏在褥子底下。没人看见,可第二天早上,他的铺位空了。” 艾琳的手指蜷了一下。 “不是打骂,不是关禁闭。人就没了。后来有人说他在河滩捡柴时失足,有人说他夜里出门被野狗拖走。可我知道——”他顿了顿,“他是被送走了。不声不响,不留痕迹。” 艾琳抬起头,看着他的侧影。 “他错了吗按规矩,仆人不得私录文书。可谁告诉过他这条规矩写在哪一页”老仆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没人教。就像你今天看不懂那些符号,不是你笨,是门没开。” 艾琳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还有个管家,”老仆继续说,“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画不成形。可他在府里活了四十多年,熬走三任主人。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该咳嗽一声,什么时候该让茶杯的柄朝东,而不是朝西。” 艾琳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片的折角。 “你以为规矩是写在纸上的”老仆走近两步,“错了。纸上的叫条文,墙上的叫告示。真正的规矩,是走路时鞋跟离地三寸,是递东西时拇指不能搭在托盘上,是主子说话时,眼角余光只能扫到他的袖口,不能往上。” 艾琳的呼吸轻了下来。 “你昨夜看到他们跳舞,觉得自在”老仆的声音低了些,“那是刀尖上的舞。一步错,就是一辈子翻不了身。你以为他们笑是因为高兴不,他们在看彼此的手势,在数对方说了几句话,在记谁先举的杯。” 艾琳的眼皮跳了一下。 “我见过一个女仆,只因奉茶时杯柄偏了半分,被罚跪了一夜。表面说是‘失仪’,其实是她那天撞见两位小姐在花园争执。她什么都没说,可从那以后,再没人让她进内厅。” 艾琳的手慢慢收拢,布片被攥紧。 “所以,你问自己能不能懂那些字”老仆盯着她,“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已经不在原地了。怕的不是不懂,是明明不懂,还假装看得见路。” 艾琳缓缓站起身,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她的腿有些发麻,但她没扶墙,也没低头看脚。她把布片叠好,塞进裙衬最里层,贴着肋骨的位置。 “那我们……”她声音哑,“是不是永远只能听命,永远不能知道他们在写什么” 老仆看了她很久,眼神像在称量一件东西的重量。 “能问出这句话的人,早已往高处走了。”他说完,忽然停住,像是意识到什么,改了口,“……能问出这句话的人,就不只是仆人了。” 艾琳怔了一下。 “我不是让你去争,也不是让你去查。”老仆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把手,“我是告诉你,这府里的规矩,像井底的石头,一层压一层,几十年堆起来的。你踩上去,不一定沉,但若不知道底下有什么,一脚下去,可能就再也浮不上来。” 艾琳站在原地,没动。 “你现在的位置,”老仆回头,“不在光里,也不在黑里。正好能看清两边。” 艾琳的目光落在地面的砖缝上。她想起昨夜贵族厅里的手势,想起他们递杯子时的小动作,想起女子笑时不碰男子衣袖的距离。那些不是随意,是规则。不是优雅,是防备。 “我会小心走。”她说。 老仆点头。“走得慢不怕,怕的是看不见路就往前冲。” 他拉开门,冷风卷着晨雾涌进来。远处回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巡逻的仆役开始换岗。老仆提灯走出去,站在门槛外,回头看了她一眼。 “记住,”他说,“灯影最亮的地方,往往最冷。而暗处,未必是死路。” 艾琳迈出门槛,脚踩在石板上,步伐比来时稳。她没低头疾行,而是抬眼扫过走廊两侧。火把插在铁架上,摆位有规律:每隔七步一盏,高度一致,火焰倾斜方向相同。她记下这个。 前方拐角处,一名仆役提桶走过,脚步节奏稳定,落地时脚尖先触地,声音极轻。她也试着调整步伐,脚跟放低,呼吸放缓。 老仆站在西廊尽头,身影被雾气吞去一半。他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抬手,将油灯吹灭。火光熄灭的瞬间,他的轮廓彻底融入灰白的晨色。 艾琳继续往前走。她的手贴在裙侧,隔着布料能感觉到那块布片的形状。她不再想着如何读懂那些符号,而是开始想:谁在写写给谁为什么要撕掉两页 她的脚步穿过中庭回廊,绕过水井,走向仆人院的方向。天光已亮,但寒意未散。她的肩膀绷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清醒。 她路过厨房后巷时,看见墙根堆着几个空粮袋,麻绳捆扎的方式与别的地方不同——结扣朝内,绳头剪齐。她多看了一眼。 前方传来开门声,是仆舍的早起号令。她加快两步,走进门洞,脱下外衣抖了抖灰尘。床铺还未整理,她蹲下身,从床垫下抽出一块旧布,将写满符号的布片裹紧,塞进夹层。 她站起来,拍了拍手。 门外传来呼喊,是值早班的管事在点名。她应了一声,走出房间。她的脚步依旧轻,但每一步都踩得实。 她经过庭院时,抬头看了眼主堡二楼的窗户。窗帘未拉,玻璃映着天空的灰白。她记得那间偏厅的位置,书架靠南墙,第三格有一本蓝皮册子,封面无字。 她的右手在袖中握了握,掌心贴着那块布片。 她转身朝粮仓方向走去,手扶着腰后的布包,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