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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里,新贡的蜜柚剥开,清苦又甘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在空气中。 皇后端坐着,亲手将一封写好的信笺用火漆封缄,动作不疾不徐。 “给皇上报信的人,在路上耽搁些时候。” 她将信交给剪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 “先说莞贵人有喜,再说富察贵人的事。” “惊喜和惊吓一并送过去,皇上心里才好受些。” 剪秋躬身接过,心领神会:“娘娘思虑周全。” “只是……猫儿的事,真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皇后抬眼,唇边是惯常的温和笑意,仿佛一尊完美的玉菩萨。 “不然呢” 她拿起银签,拨了拨烛心,火光“噗”地一跳,映得她眸色深深。 “太后已经知晓了华妃宫中纵猫冲撞皇嗣。这罪名,已经扣死在她头上了。” “本宫顶多一个治下不严,若再去多言,反倒落了刻意,失了身份。” “皇上为前朝年羹尧的事本就焦头烂额,这桩后宫的‘意外’,他只会压下,不会深究。如此,华妃承了不大不小的罪过,本宫也全了爱护嫔妃的贤名,岂不两全其美” 剪秋彻底明白了:“奴婢晓得。” “去吧,”皇后摆了摆手,“顺道去延禧宫瞧瞧,富察贵人……也该从梦里醒了。” 翊坤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华妃斜倚在榻上,任由颂芝给她捶着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陈大夫就是比太医院那帮废物强!本宫这身子,他说根本没毛病,就是思虑过重,放宽心调理便是!” 她摸着新做的赤金嵌宝护甲,满眼都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莞贵人那贱蹄子都有了,本宫还愁什么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本宫就能给皇上生个最健康的皇子!” 曹贵人坐在一旁,抱着温宜,低眉顺眼地附和:“娘娘洪福齐天,自然心想事成。莞贵人那边,听说皇后娘娘已经派了自己宫里的人去伺候,看管得跟铁桶似的。” “她也配” 华妃嗤笑一声,满脸不屑。 “皇后就是爱多管闲事。一个狐媚子怀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落地还两说呢!本宫瞧着,那孩子福薄得很!” 她说着,心里到底还是泛起一阵酸意,语气也尖刻起来。 “前脚富察刚倒了霉,后脚她就查出有孕,这事儿可真够巧的!” 延禧宫内,愁云惨雾。 富察贵人哭了几天,眼泪早已流干,只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像个失了魂的木偶。 皇后进来时,她也毫无反应。 “可怜见的。” 皇后在床沿坐下,挥退了宫人,亲自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声音里满是疼惜。 “本宫知道你心里苦,本宫也失去过孩子,你的痛,本宫都懂。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这话像个引子,富察贵人呆滞的眼珠终于动了动,随即,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皇后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抚着。 一旁的剪秋却像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恰好能让富察贵人听见的音量说道: “小主,您别怪奴婢多嘴。只是这事……委实太巧了些。您这儿刚没了指望,碎玉轩那位立刻就传出了喜讯。这民间都说,一个孩子的福分太盛,是会克着另一个的……” “剪秋!” 皇后立刻厉声打断,脸上带着薄怒。 “胡说什么!宫里也是能说这些混账话的地方还不快给富察贵人赔罪!” “奴婢失言,请小主恕罪!” 剪秋“扑通”一声跪下。 可那句话,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富察贵人的心里。 她猛地抓住皇后的手,力道大得吓人,指甲都掐进了皇后的手背。 她原本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疯狂的恨意。 “是她……是她的孩子克死了我的孩子!” 她终于失声痛哭,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 “皇后娘娘!是她害了我!一定是她!” “傻孩子,别胡思乱想。” 皇后反手握住她,嘴上安抚着,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富察贵人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再没了先前的绝望,而是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哭够了,她渐渐停歇,只剩下剧烈的抽噎。 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看着皇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娘娘……您是六宫之主,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她挣扎着就要下床磕头,被皇后一把按住。 “你这是做什么,快躺好。” 皇后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放心,这宫里,容不得害人的东西。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旁的,有本宫在。” 富察贵人怔怔地看着她,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延禧宫出来,剪秋扶着皇后,低声道:“娘娘,您瞧,这鱼儿……是上钩了。” 皇后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几道清晰的红痕,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是上钩。”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慈悲。 “是本宫给了她一条活路。” 一条,可以把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尽情发泄出去的活路。 从此以后,这宫里,又多了一把好用的刀。 碎玉轩里,药气还未散尽。 甄嬛靠在榻上,正出神地看着窗外。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流珠通报,一道明黄的身影已经带着一身风尘闯了进来。 “皇上” 甄嬛又惊又喜,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别动。” 皇帝几步跨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按回榻上。 他身上还带着仆仆风霜,眼下有掩不住的青黑,显然是赶了许久的的路。 甄嬛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一疼:“皇上什么时候回来的,臣妾都不知道。您风尘仆仆的,应该先回养心殿歇息。” “朕在河南听说了富察贵人和你的事,牵挂得很,一料理完事情就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握住甄嬛的手,那双总是运筹帷幄的眼睛里,此刻竟满是痛楚和脆弱。 “富察贵人的孩子,没了。朕又没有了一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的活下来”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眼底的伤痛几乎要溢出来。 甄嬛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她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四郎累了,在臣妾这儿先睡一会儿。” 这一声“四郎”,让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他俯身,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他闷闷地说,“朕一定会好好地疼她,爱她。” “皇上,别这样看着臣妾,”甄嬛下意识地想躲,“臣妾受了伤,丑得很。” “不要紧。” 皇帝抬起头,仔细端详着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缠着纱布的手臂。 “朕让太医定给你治好。手臂怎么样了” “没事儿。”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是又心疼又好气:“你也真是傻。就算你没有孩子,竟然扑过去救富察贵人,万一要伤着自己的身子怎么好” “臣妾不是救她,”甄嬛垂下眼,“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即使她怀着孩子,在朕的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较。” 皇帝的眼神沉了下来。 “朕知道,因为华妃的事,让你和你父亲都受了委屈。你放心,朕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甄嬛心里一颤,轻声说:“伤不伤心,也由不得人。只要皇上有这样的心思,也就罢了。” “你父亲做了言官以后,有些事情做起来就更方便了。” 皇帝看着她,眼神变得格外认真。 “朕已经告诉皇后,慧嫔册封之日便晋你为莞嫔。朕不会让你再受别人的委屈。” 莞嫔。 甄嬛怔住了。 这不仅仅是个位份,这是皇上在向整个后宫,尤其是向华妃表明他的态度。 “臣妾……不委屈。” “等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咱们的孩子也就出世了。” 皇帝看着她的肚子,眼中是无限的憧憬与温柔。 “到那时,朕会晋你为妃,再建一座新殿给你居住。” 从贵人到嫔,再到许诺的妃位。 这泼天的恩宠,让甄嬛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天子,也是她的夫君。 他把所有的愧疚、疼爱和期望,都化作了最实际的荣宠,捧到了她的面前。 “碎玉轩已经很好了,臣妾也不稀罕什么妃位。”她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只要这样平安地过下去,和皇上,和孩子,在一起。” 皇帝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殿内烛火温暖,岁月静好。 可甄嬛心里却清楚得很。 这“莞嫔”的册封一旦下旨,碎玉轩立刻就会成为风口浪尖。 黄昏时分,景仁宫上下比平日更勤勉了几分。 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 按祖宗规矩,皇帝当宿在皇后宫中。 小厨房备好了皇上爱吃的几样点心,殿内也换上了新摘的柚子,一切都井然有序。 失魂落魄的富察贵人竟也不顾未出月子,早早便来了景仁宫,只想亲眼看着皇上依着规矩来到中宫,以慰自己被宠妃压制的苦楚。 殿内气氛正好,绘春忽然快步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喜色。 “娘娘,苏公公来了。今儿是15月圆之夜,皇上定是想着娘娘,所以急着让苏公公来宣旨。” 富察贵人精神一振,连忙道:“方才还说皇上回宫只去了春熙殿,碎玉轩和翊坤宫,原来皇上还是惦记着来陪皇后娘娘的。” 皇后放下手中的银剪,唇边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这猴儿,越发沉不住气了,快请他进来。” 苏培盛哈着腰,满脸堆笑地进了殿,一甩拂尘,打了个千儿。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 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皇上这个时候让你过来,可是有事” “回娘娘的话,”苏培盛腰弯得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皇上让奴才来传个话,说……说今儿个,就不得到景仁宫来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那股蜜柚的清甜香气,似乎也凝滞了。 剪秋的脸色白了白。 每月十五,皇上必宿中宫,这是自先帝朝就定下的铁律,是国母体面,更是六宫纲常。 皇后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只是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沫,声音依旧温和。 “是华妃请皇上去用晚膳了,还是皇上身体不适了” “都不是。” 苏培盛陪着笑脸,将头垂得更低。 “皇上说,莞贵人初初有孕,身子金贵,他心中实在挂念,所以处理完政务就赶去看莞贵人了。请皇后娘娘您早些歇息,不必等了。” “哦,原来是这样。” 皇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温婉的笑容里看不出半点不悦。 “那也是应当的。莞贵人温柔聪慧,最善体察圣心,皇上多陪陪她,本宫心里也高兴。” 她放下茶盏,扬声道:“剪秋。” “奴婢在。” “下去库房,选两柄上好的和田玉如意,再配些安胎的补品,一并给莞贵人送去安枕,让她安心养胎。” 苏培盛一听,立刻接话:“娘娘,那奴才先告退了。” “去吧。” 皇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苏培盛如蒙大赦,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殿门一关,隔绝了外头清冷的月光。 景仁宫里,那股蜜柚的清甜果香,不知怎的,也带上了一丝凉意,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皇后脸上的笑意,终于一丝一丝地收敛干净,像一尊烧坏了的瓷器,只剩下冰冷的裂纹。 富察贵人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见状立刻起身告退,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皇上真是越来越心疼她了。” 皇后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却让剪秋和绘春齐齐打了个寒颤。 “连十五的规矩,都能为她破了。” 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轮又大又圆的冷月,月光照在她脸上,没有半分暖意。 “这可真是泼天的恩宠啊。” 剪秋终于按捺不住,咬着牙上前一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愤恨:“娘娘!莞贵人未免太恃宠而骄,不知分寸!皇上也是,竟为了一个刚有孕的贵人,驳了中宫的颜面!这……这成何体统!” 绘春也跟着附和,急得快要跺脚:“是啊娘娘,这事要是传出去,您……” “瞧你,倒比本宫还气。” 皇后忽然转过身,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看得人心里发毛。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今儿个是撇下了你。” 剪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急急辩解:“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为娘娘不值!” “不。” 皇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剪秋所有的激动。 她踱步回到桌边,目光落在托盘里一朵被剪坏的芍药上,那花头孤零零地躺着,已经失了精神。 “她不是不知分寸。”皇后伸出戴着赤金护甲的手,轻轻拨弄着那残花,“她是太知分寸了。” 剪秋一脸不解。 “她越是柔弱,越是摆出一副离了皇上就活不成的样子,皇上就越是怜惜她,越觉得亏欠她。” 皇后拿起那朵残花,放在指尖把玩。 “今日破了十五的规矩,皇上心里难道不记着这便是他对本宫的又一分愧疚。他给她的恩宠越多,这宫里盯着她的眼睛就越多,恨她的人,自然也越多。” 她看着剪秋,眼中映出两点烛火,森然发亮。 “本宫送去的如意,她敢不收么” 剪秋立刻摇头:“她不敢。” “收了,就得日日夜夜看着,时时刻刻记着,她这份荣宠,是谁点头允的。” 皇后的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她腹中的孩子,可不仅仅是皇上的。” 她戴着长长护甲的手指,轻轻一碾,那本就破碎的花瓣,瞬间被碾成一滩黏腻的烂泥,汁液沾染了她的指尖。 “也是本宫的。” 皇后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本宫得亲自替她看着,免得……再被什么不长眼的猫儿给惊着了。” 碎玉轩的烛火,被夜风吹得轻轻一跳。 皇帝已经换下了明黄的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就这么静静坐在榻边,握着甄嬛的手,仿佛要将这些日子路上的风霜和宫里的惊心动魄,都从这小小的掌心里抚平。 甄嬛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圆月,轻声道:“四郎,今夜是十五。” 皇帝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抬,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朕知道。” “皇上刚回宫,理应去景仁宫陪伴皇后娘娘,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甄嬛的声音很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您若为臣妾破了例,六宫会如何议论臣妾又将皇后娘娘的颜面置于何地” “朕是天子,想陪着谁,难道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皇帝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执拗,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朕今天,就想陪着你和我们的孩子。” 他将“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一种宣告。 甄嬛心里一暖,随即又是一紧。她轻轻抽出手,反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微凉。 “臣妾知道四郎心疼臣妾。可正因如此,臣妾才更不能恃宠生娇,让皇上为难。”她垂下眼睫,声音放得更低,“皇后娘娘宽厚,方才还特地差剪秋姑姑送来玉如意和安胎的补品,嘱咐臣妾安心。娘娘这般体恤,臣妾若还不知分寸,岂不成了宫里的罪人”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自己的本分,又将皇后的“贤德”高高捧起,反倒让皇帝生出几分理亏来。 皇帝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处处周全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你呀,朕看你这小脑袋里,装的不是诗词歌赋,全是朝堂上那些老顽固的条条框框。”他难得地开了句玩笑,“朕在外面为国事烦心,回了宫,还要被你这个小管家婆念叨规矩。” 甄嬛被他逗得微微一笑,心里的紧张也散了些。 “好了,朕依你。”皇帝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了,却不是她想的那种妥协,“朕今晚就歇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见甄嬛又要开口,他抢先一步道:“不过,朕明日一早,便去景仁宫陪皇后用午膳。再下一道旨,就说朕连日奔波,龙体欠安,是皇后深明大义,劝朕以龙体为重,不必拘泥于旧例。如此,既全了皇后的体面,也堵了悠悠众口,你这个小操心鬼,总能安心了吧” 这番安排,既显了他对甄嬛的偏爱,又给足了皇后台阶,甚至还为皇后博了个贤良的美名。 帝王心术,滴水不漏。 甄嬛心中微凛,面上却只能露出安心的笑容:“皇上思虑周全,是臣妾短视了。” “知道就好。”皇帝满意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清雅的香气,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睡吧,给朕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甄嬛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殿外的风声和虫鸣似乎都远去了。 可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从贵人到莞嫔,从十五破例到帝王许诺。这泼天的恩宠,是蜜糖,也是最锋利的刀。 今夜,皇帝留宿碎玉轩的消息,怕是已经插上翅膀,飞遍了六宫的每一个角落。 皇后送来的那柄玉如意,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妆台上,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又冰冷的光。 那不是安枕的礼物。 那是一双眼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如今拥有的一切,是谁点头允准的。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这孩子,注定要在风口浪尖上降生了。 景仁宫。 皇帝昨日破例宿在碎玉轩,今日特意过来用午膳,算是给足了中宫体面。 殿内新贡的蜜柚剥开,摆在桌角,清苦又甘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在空气中。 皇后亲手剥了个金灿灿的橘子,将橘络撕得干干净净,才递到皇帝嘴边。 “皇上尝尝,新进贡的,瞧着就好。” 皇帝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大口, 下一瞬,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想吐又顾忌着帝王威仪。 最后还是没忍住,狼狈地侧头吐在了宫人捧着的痰盂里。 “咳……怎么这么酸!” 皇后执着帕子的手微不可查地一紧,随即恢复了那副端庄温婉的样子,替他擦拭嘴角:“是臣妾的不是,没先尝过,竟不知是酸的。皇上还是别吃了。” 皇帝漱了口,缓过那股酸劲儿,摆了摆手,脸上竟有了些笑意。 “罢了罢了,酸得厉害,也别扔了。” “给莞贵人送去,她有孕后改了口味,就爱吃这个。”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皇后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民间都说酸儿辣女,这是好兆头。莞贵人腹中的,定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皇帝听了这话,心里熨帖不少,昨日那点因破了规矩而生的愧疚,也散了。 皇帝听了这话,心里熨帖不少,昨日因破了规矩而生的那点愧疚,也烟消云散。 “富察贵人的胎没了,莞贵人又是头一胎,你一定要多上心。”提到这个,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皇后柔声应下:“这是自然,臣妾已经叮嘱了太医院,定会小心再小心。” “小心……”皇帝喃喃自语,眼神飘向窗外,像是透过这四方宫墙,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朕总说要小心,可当年纯元她……”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股彻骨的悲伤,却让整个殿内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皇上。”皇后轻轻覆上他的手,眼眶也红了,“姐姐命苦,臣妾不会再让那样的事发生了。莞贵人的孩子,也是臣妾的孩子。” 皇帝反手握住她,重重叹了口气:“朕知道。既要细心照顾,也要防患于未然。”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语气变得冷硬。 “传朕旨意,从今日起,宫中上下,一律不许再养猫!” 皇后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瞳孔深处的光,温顺道:“是,臣妾即刻就去办。” 皇帝又道:“还有,六皇子的百日宴也该准备了。宫里许久没有喜事,是该好好办一办,冲冲喜气。” “臣妾知道了。”皇后一一应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皇上,还有一件事。过两日便是慧嫔的册封礼了。” 她停顿了一下,抬眼去看皇帝的脸色。 “当日皇上赐封号时,惠贵人正被禁足,封号也被夺了。如今她复位,封号也已恢复。这慧嫔的‘慧’,与惠贵人的‘惠’,虽不是同一个字,可读音却是一模一样。” 皇后拿起一枚蜜柚,慢条斯理地剥着,声音轻柔,字字清晰。 “臣妾是怕,这于礼不合,也怕惠贵人心里……会不舒坦。” 皇帝被她这么一提醒,眉头果然拧了起来。 一个慧嫔,一个惠贵人。 他每日要处理的军国大事何其多,哪里会去想这些后宫称谓上的细枝末节。可经皇后这么一点,这事就显得格外别扭。 “字又不同,有何不妥”他有些不耐烦,觉得这是妇人家的小题大做。 皇后将一片剥好的柚子肉放进白瓷碟中,动作优雅,声音却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然的道理:“皇上,字是不同,可音却是一样的。这宫里人多口杂,内监宫女们一传,又有几人能分得清是哪个‘hui’位份高的还好,位份低的那个,岂不是时时要被人拿来比较,心里如何能舒坦” 她抬起眼,目光里满是为旁人着想的“宽厚”。 “惠贵人好不容易才复位,若因封号之事再惹出什么闲话,岂不是臣妾治下不严,考虑不周” 这番话,既点出了规矩,又把姿态放得极低,还将自己放在了为沈氏着想的位置上,无懈可击。 皇帝心里的那点不耐烦,瞬间就被这番“顾全大局”给说服了。 他确实疏忽了。 沈氏性子刚烈,又刚受过委屈,若再因封号之事被人非议,怕是又要钻牛角尖。 “是朕想得不周全。”他揉了揉眉心,将这件烦心事丢给皇后,“那依皇后之见,该当如何” 这才是皇后等着的话。 她唇边漾开一抹笑,慈悲又公正。 “依臣妾看,宫中向来是位卑者让位尊者。这是规矩,也是体统。” 她顿了顿,将那碟柚子肉往皇帝手边推了推,语气愈发温柔。 “不如,请皇上费心,为惠贵人另赐一个封号。她先前遭了罪,如今也算是否极泰来。皇上赐个新封号,于她而言,也是一番冲喜,是天大的恩典呢。” 一番话,将一件明着打压、削人脸面的事,说成了是皇帝的恩典,是为对方着想的无上体面。 皇帝果然不再多想,只觉得这个法子省心又妥当。 “好,就依皇后的意思办。” 他随口应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给沈氏换个什么封号才好。 皇后垂下眼帘,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着下一个柚子,长长的护甲在金黄的果皮上划过,悄无声息。 打压一个人,何须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只需用规矩,用体面,用“为你好”的慈悲,就能将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夺走。 沈氏,你不是甄嬛的左膀右臂么 本宫便先断你一臂,看你还如何得意。 景仁宫里,皇后刚送走皇帝,那碟子酸得倒牙的橘子便被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换上了新切的蜜柚,清苦的香气重新占领了殿内的空气。 她心情甚好,连带着看剪秋的眼神都温和了几分。 “去内务府传个话,就说惠贵人封号一事,皇上已有决断。让他们拟几个字送去养心殿,温婉顺从些的便好,比如‘宁’、‘柔’、‘愉’、‘顺’。” 剪秋心领神会,福身退下。 半个时辰后,消息就传遍了六宫。 皇帝在内务府呈上的几个字里,随手圈了个“愉”字。 一道旨意,将沈眉庄端庄宽厚的“惠”字,变成了不痛不痒的“愉”。 存菊堂里,刚得了消息的愉贵人,生生折断了一根银簪。 同时的寿康宫内,暖意融融。 太后靠在榻上,手里捻着一串碧玺佛珠,目光在底下坐着的三人身上缓缓扫过。 皇后、慧嫔、莞贵人。 一个是六宫之主,两个是新晋的宠妃,一个有子,一个有孕,都是如今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后日便是册封礼了,皇后,准备得如何”太后先开了口。 皇后欠身,姿态恭敬:“回皇额娘,都已妥当。慧嫔诞下皇子,身份贵重,莞贵人亦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这册封礼,臣妾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话锋一转,看向甄嬛,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 “只是日子实在紧凑,慧嫔的吉服是早就备下的,莞贵人的却来不及赶制。臣妾便做主,让内务府将敬嫔当年册封时的吉服拿来,仔细改了尺寸。料子和绣工都是上上之选,想来莞贵人也不会嫌弃。” 孙妙青端着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她听着这话,心中了然。 又是这一套,先用“旧衣”试探甄嬛的底线,为日后那件纯元故衣埋下伏笔。 一箭双雕,既卖了人情,又在自己和甄嬛之间埋下了根刺。 甄嬛起身,垂首道:“臣妾不敢,一切全凭太后与皇后娘娘做主。” 一旁的孙妙青依旧低头品茶,仿佛事不关己。 “事从权宜,又不失礼数,皇后,你做得好。”太后淡淡点头,显然对这些后宫的机锋洞若观火。 她忽然招了招手,身边的竹息姑姑捧上一个紫檀木的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簪头一颗饱满的东珠,光华内敛。 皇后眼神一动:“这支簪子好生眼熟,臣妾记得,是先前惠贵人有孕时,皇额娘赏下的。” “你的眼力最好。”太后拿起那支簪子,指腹在簪脚一处新镶的红宝石上摩挲了一下,“当日皇帝盛怒,将它掷在地上,摔坏了一角。如今哀家让人用宝石补好了,也算全了它的福气。” 她看向甄嬛,目光温和却有分量。 “莞贵人,你过来。” 甄嬛依言上前,屈膝跪下。 太后亲手将那支沉甸甸的簪子插入她的发髻,端详片刻,满意地点头。 “果然好看。惠贵人福薄,没能戴住它。你如今戴上,要好好惜福,为皇帝绵延子嗣才是正经。” 这番话,是赏赐,也是敲打。 簪子很重,压在发髻上,更压在心上。 甄嬛只觉得那新镶的宝石硌着头皮,隐隐作痛。 “臣妾……多谢太后恩典。”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孙妙青却在这时笑出了声,打破了沉寂。 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哎哟,太后娘娘,您这可太偏心了!” 她故作委屈地看向太后,拖长了调子,像个讨糖吃的孩子,“莞妹妹得了这么好的簪子,臣妾这个辛辛苦苦给您生了小孙儿的,倒成了没人要的黄花菜,都凉透了!” 她这话说得俏皮,又带着几分憨直。 太后被她逗得朗声一笑,指着她嗔道:“你这猴儿,嘴皮子倒是利索!就惦记着哀家这点东西!” 满殿的人都跟着笑起来,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 “罢了罢了,少不了你的。”太后心情大好,又对竹息道,“去,把哀家妆匣里那对赤金累丝嵌红宝的耳坠子拿来,赏给慧嫔。让她也好好打扮打扮,别整日素着一张脸,倒像哀家苛待了她。” 孙妙青立刻起身谢恩,笑得眉眼弯弯:“臣妾就知道太后娘娘最疼我了!” 她接过那对光华灿烂的耳坠,高高举起,对着光不住地瞧,满脸都是欢喜。 嘴上却又大大咧咧地补了一句:“真好看!多谢皇额娘!臣妾可得仔细收好了,这金贵东西,万一再被什么不长眼的猫儿狗儿给撞坏了,那可就太可惜了!” 话音刚落。 皇后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 甄嬛猛地抬眼看向孙妙青,眼中满是惊诧与了然。 孙妙青却仿佛毫无所觉,只顾着欣赏手里的耳坠,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太后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这宫里,又要热闹起来了。 碎玉轩里,一时间竟比内务府的库房还要拥挤。 明黄的锦缎上,一排乌木托盘,盛着各式各样的珍药。 “小主您瞧,这是玉露琼脂膏,专祛疤痕。还有这复颜如玉粉,能让伤口光洁如初。皇上真是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搬到您这儿来了。” 流朱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她将一盒药膏轻柔地摆在妆台上,仿佛那不是药,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甄嬛靠在榻上,目光从那些流光溢彩的赏赐上掠过,最终落在自己颈间。 那被猫爪撕扯的痛楚,仿佛还烙在皮肉里,提醒着她那一日的惊魂。 “再好的药,也比不上不受这趟罪。”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伤愈后的倦怠。 槿汐端来一碗温好的安胎药,气息沉稳。 “小主说的是。从今往后,万事都需格外留心。您的饮食,奴婢会亲自盯着,皇上已从御膳房拨了专用的御厨,旁人一概不许沾手。”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您喝的药,也全权交由章太医打理。章太医在宫里熬了几十年,是个人精,不会出错。” 这些安排,是天恩,也是枷锁。 碎玉轩,已是风暴的中心。 甄嬛接过药碗,黑漆漆的药汁倒映不出她的神情。 刚凑到唇边,殿外传来佩儿清脆的通报。 “小主,愉贵人来了。” 甄嬛端着药碗的手,停在半空。 愉贵人…… 这三个字,像一根冰凉的绣花针,贴着她的心尖滑过,不刺入,却带起一片战栗。 “快请。” 帘子一挑,沈眉庄走了进来。 她穿了一身湖蓝宫装,素净得不带一丝纹样,脸上未施脂粉,衬得下颌的线条愈发冷硬。 她还是那个骄傲的沈眉庄,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像结了一层薄冰,再不见昔日的温润。 “姐姐。”甄嬛放下药碗,便要起身。 “坐着。” 沈眉庄的声音比她的脸色更冷。 她几步走到甄嬛面前,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那满桌子璀璨的赏赐上。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皇上,真是疼你。” 甄嬛拉住她的手,指尖相触,一片刺骨的冰凉。 “姐姐,封号的事,我……” “愉。” 沈眉庄打断她,只吐出一个字。 她抬起手,用指尖在空中慢慢描画着那个字,动作优雅,眼神却透着一股疯狂。 “愉悦的愉。” 她一字一顿,像在品尝什么绝世的美味。 “皇上是想让我时时刻刻都欢愉,日日夜夜都笑口常开呢。皇后娘娘更是用心良苦,怕慧嫔风头太盛,特意为我求来的恩典。”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甄嬛心上。 “眉姐姐,你别这样。”甄嬛握紧了她的手,声音发颤。 沈眉庄终于看向她,那双结了冰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甄嬛担忧的脸。 “我怎么样”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踱到窗边。 “我很好。” “被人夺走封号,再换个字眼钉在脸上羞辱,我还要跪下谢恩,笑脸相迎。这宫里,不就是这个活法么” “是皇后。”甄嬛咬着唇,指甲掐进掌心,“她拿慧嫔做文章,明着是守规矩,暗里是打你的脸。” “我知道。” 沈眉庄转过身,脸上竟真的浮起一丝笑。 那笑意,比哭更让人心寒。 “她这一手,玩得何其漂亮。打压了我,全了她贤德的名声,还顺便卖了慧嫔一个人情。一箭三雕,不愧是中宫之主。” 沈眉庄走回来,重新在榻边坐下,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入甄嬛的眼睛。 “她对我出手,是因为你。”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眉庄的视线,缓缓移向妆台上那柄华美的玉如意,那是皇后差人送来的“安枕礼”。 “那不是贺礼。”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那是一道警告。” “皇上为了你,破了十五的规矩。皇后第二天,就动了我。她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宫里,谁说了算。”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甄嬛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她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是她和四郎的孩子,是她如今全部的希望,也是她最致命的软肋。 沈眉庄看着她的动作,眼里的冰霜终于碎裂,化作了冷硬如铁的决心。 “所以,别怕。” 她反手握住甄嬛的手,那只手冰凉,微微发着抖。她用自己的体温,将那份颤抖一点点捂热,力道沉稳,不容置疑。 “她要我们斗,我们便斗给她看。” “她夺了我的‘惠’,是想断你一臂,让你孤立无援,让你时时刻刻活在恐惧里。” 沈眉庄的嘴角,忽然牵起一丝极冷的笑意。 “可她忘了,我沈眉庄,从来不是靠一个封号活着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在安静的殿内激起回响。 “她以为削了我的脸面,我就会哭哭啼啼地躲起来她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我们了。”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从今往后,谁想动他,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们姐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还要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活得比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