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雪地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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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地的风，裹挟着初春解冻的泥腥、碎瓷的粉尘，还有……一种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了酱香、鱼骨腥气、麦种“药浴”微臊、以及那身自粪坑爬出、早已渗入枯槁皮肉骨髓的、如同烙印般的陈年粪秽恶臭。这气息如同李青禾身上一件无形的、肮脏却坚韧的甲胄，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存在，也霸道地侵染着这片沉默的土地。 破窑深处，那半缸沉默的黑褐色酱膏，在黑暗中散发着愈加醇厚深沉的岁月之香，成为小树枯黄小脸上唯一的光亮。每一次舔舐饼边酱痕，都伴随着滚烫的泪水和压抑的呜咽，那是被极致美味与巨大饥饿共同撕扯的灵魂震颤。 而那片土地，那片浸透了血泪、脓污、鱼骨残骸与粪秽滋养的土地，终于迎来了最剧烈的骚动！ 菠菜畦里，深翠的叶片不再仅仅是油润舒展。一点、两点、无数点……尖锐的、充满蛮横生命力的嫩芽，如同刺破冻土的翠色枪矛，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猛地从油润的叶片基座下……爆裂而出！那是新生的菠菜苗！它们撕裂旧叶的包裹，贪婪地吮吸着冻土深处鱼骨化开的养分与地表渗透的粪秽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蹿升！深翠的叶柄粗壮有力，嫩绿的新叶卷曲如拳，积蓄着撕裂苍穹的力量！ 旁边，那几垄新翻的、浸染着脓血、又被粪水滴落浸润的泥土，此刻如同烧开的滚水，表面不断鼓起细小的土包！土包破裂！一点、两点、无数点……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嫩白麦芽，如同淬火的银针，带着吸饱“药浴”的深沉底气，裹挟着冻土深处鱼骨与粪秽交融的狂暴力量，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决绝地……刺穿了冰冷坚硬的地表！ 翠！刺眼的翠！在惨白日头下爆裂生长的菠菜苗！ 白！脆弱的白！在冻土之上倔强挺立的麦芽尖！ 这汹涌的绿意与白芽，是这片被诅咒的“窑工坟场”从未有过的生机狂潮！它们无声地宣告着李青禾用血、用脓、用粪秽、用命赌来的一线生机，正以最原始、最蛮横的方式……野蛮生长！ 李青禾佝偻着背，枯槁的身影凝固在田埂上，如同被这汹涌的生机钉在了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爆裂的翠绿和倔强的嫩白，深陷的眼窝里一片赤红！胸腔深处那团被苦难和绝望反复捶打、早已冻结成冰的硬核，此刻仿佛被这汹涌的生命狂潮狠狠烫穿！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巨大酸涩的暖流，极其艰难地……在她枯槁的胸腔深处漾开！ 活……活了！ 都活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嘶鸣！可这嘶鸣尚未完全出口—— “呱——！” “嘎——！”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充满了贪婪与死亡气息的聒噪，如同冰冷的铁幕，猛地从天际压下！瞬间撕裂了河滩地短暂的生机与宁静！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抬起！ 灰蒙蒙的天空下！ 如同不祥的乌云骤然汇聚！数十只、上百只……通体漆黑、油光发亮的乌鸦和灰褐色的麻雀，如同嗅到了血腥的秃鹫群，从四面八方疯狂地俯冲而下！它们尖锐的喙如同淬毒的匕首，闪烁着寒光！贪婪的小眼睛死死锁定了河滩地上那片刚刚刺破地表的、脆弱的嫩白麦芽！ “嘎！！” 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鸦率先落地！锋利的爪子狠狠抓挠着新翻的泥土！尖锐如钩的喙闪电般啄下！ “噗！” 一声极其微弱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 一根刚刚挺立、嫩白如银针的麦芽尖……被瞬间啄断！连同根部那颗尚未完全脱离种壳的、饱含生机的胚芽……被那贪婪的鸟喙一口吞下！ “呱呱！！” “嘎嘎嘎！！” 仿佛得到了血腥的号令！整个鸟群瞬间疯狂！如同黑色的死亡风暴，轰然席卷了那几垄新翻的麦地！ 啄！疯狂地啄！ 尖锐的鸟喙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次啄击，都伴随着一声微弱却清晰的脆响！ 抓！粗暴地抓！ 锋利的鸟爪疯狂地刨开松软的泥土，将深埋的、吸饱了“药浴”的麦种连根掘出！ 吞！贪婪地吞！ 嫩白的麦芽、饱满的麦种、连同浸透着血泪希望的泥土……被疯狂地吞噬！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裹挟着滔天绝望与刻骨怨毒的嘶吼，猛地从李青禾枯槁的胸腔深处炸裂出来！如同濒死母兽的哀嚎，瞬间刺破了河滩地的死寂！ 她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踉跄扑倒！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一片赤红！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剥夺的疯狂，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溃烂流脓的双臂，如同驱赶地狱的恶鬼，朝着那片被黑色死亡风暴笼罩的麦地……疯狂地冲了过去！ “滚！滚开！畜生！！” 嘶哑破碎的吼叫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从她喉咙里喷出！溃烂的左手不顾一切地抓向空中飞舞的乌鸦！溃烂的右臂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爆裂，脓血混着粪秽的污浊液体疯狂涌出！ “呱！”一只乌鸦被她的疯狂惊动，猛地腾空，锋利的爪子在她枯槁的脸颊上划过一道血痕！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更多的鸟根本无视她的存在！它们贪婪地聚集在麦垄上，疯狂地啄食着那些刚刚萌生、脆弱得如同幻影的希望！翠绿的菠菜苗在鸟群的践踏下东倒西歪！嫩白的麦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绝望！灭顶的绝望！ 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李青禾残破的躯体！她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溃烂的双手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指甲瞬间翻卷崩裂！脓血混着泥浆渗出！深陷的眼窝里，那赤红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最终化为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死寂。 完了…… 全完了……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血腥味，如同冰冷的墓碑，狠狠压在她的心头。她不再嘶吼，不再挣扎。枯槁的身影如同失去魂魄的石像，凝固在冰冷的泥浆里，眼睁睁看着那片刚刚燃起的生机之火，在黑色鸟喙的疯狂啄食下……迅速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 鸟群终于吃饱喝足，带着满足的聒噪，如同黑色的潮水般退去。 河滩地重新陷入死寂。 只留下几垄被彻底翻搅过的、一片狼藉的泥土。如同被暴徒洗劫后的战场。破碎的菠菜叶片零落泥中。嫩白的麦芽尖几乎消失殆尽，只留下零星几点被啄断的残茎，如同被斩首的幼兵，无力地倒伏在冰冷的泥浆里。泥土表面，散落着被刨出的、吸饱了“药浴”却已被啄去胚芽的深褐色空壳麦种，如同散落的、失去了灵魂的眼珠。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依旧跪在泥浆里，一动不动。浑身上下糊满的粪秽污泥早已干涸板结，散发出浓烈的恶臭。溃烂的伤口在寒风刺激下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锐痛。可这一切的痛楚，都比不上心头那片被彻底啄食殆尽的……空洞与死寂。 冷…… 灭顶的冷…… 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巨大痛苦和不安的呜咽声，如同烧红的针，猛地刺进了她麻木的神经！ 是窑洞里的小树！ 巨大的饥饿和不安，让他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灶膛边蜷缩着，发出如同幼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小树…… 麦……没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绝望的涟漪。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那冰冷的死寂仿佛被这微弱的呜咽狠狠烫穿！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巨大不甘的戾气，极其艰难地……在她枯槁的胸腔深处重新燃起！ 不能…… 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那片狼藉的麦地。目光如同最饥饿的秃鹫，疯狂地扫视着死寂的河滩地！扫过那些枯萎的蒿草！扫过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满粪秽脓血、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破衣！ 破衣…… 草…… 鬼…… 几个破碎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在她冻僵的脑海里炸开！一个带着血腥味和浓烈秽气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残存的意识！ 她不再犹豫！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冰冷的泥浆里爬起！一步一挪，挪到河滩地边缘枯萎的蒿草丛中！ 拔草！用力拔！ 溃烂的左手不顾冻疮裂口的刺痛，极其粗暴地抓住枯黄的草茎！腰背弓起，肩膀耸动！溃烂的右肩伤口随着每一次发力而剧烈抽搐！脓血渗出！ 拔！用力拔！ 枯槁的身影如同最原始的耕牛，在蒿草丛中疯狂地收割着枯萎的草茎！ 终于，一堆相对粗壮、干硬的蒿草被堆放在狼藉的麦地旁。 扎！ 她枯槁的手指因为巨大的急切而剧烈颤抖着！溃烂的左手死死攥住几根草茎！溃烂的右手极其笨拙地、用那深可见骨、指甲翻卷破裂的食指和拇指，极其艰难地捻住另一根草茎的末端！ 交叉！缠绕！ 动作笨拙、僵硬、带着一种病态的专注。溃烂的右手根本无法精确控制，每一次缠绕都歪歪扭扭，每一次用力都牵动着伤口剧烈的抽搐！草茎粗糙坚韧的边缘不断刮擦着她溃烂的指腹和掌心的创口！鲜血混着草屑，不断浸染着枯黄的草茎！ 扎！用力扎！ 腰背弓起，肩膀耸动！腹腔深处的灼痛再次化为尖锐的冰锥！溃烂的右肩如同被反复撕裂！汗水混着脓血和干涸的粪泥，在她枯槁的脸上肆意流淌！ 一个极其简陋、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人形的蒿草骨架，在她溃烂的双手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成型了！ 然后，她不再停顿。极其粗暴地、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板结粪秽和干涸脓血、散发着浓烈死亡恶臭的破衣！那恶臭如此浓烈，连寒风都一时无法吹散！ 挂！！！ 她极其艰难地、将那件散发着地狱气息的破衣，如同裹尸布般，极其粗暴地……套在了那个歪歪扭扭的蒿草骨架上！ 惨白的日头下。 凛冽的寒风中。 一个由枯槁蒿草扎成、裹着沾满粪秽脓血破衣的“人形”，被一根同样歪歪扭扭的草绳，极其粗暴地……插在了那片被鸟群洗劫过的、狼藉的麦地中央！ 寒风掠过。 那褴褛的、沾满污秽的破衣，在风中猛地鼓胀起来！猎猎作响！ 枯草骨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破衣上干涸板结的粪块和脓血污迹，在风中散发出浓烈的、如同死亡本身的气息。 整个“草人”，在惨白的日头下，扭曲、狰狞、散发着滔天的秽气与怨毒，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出、守护着这片血泪之地的……复仇鬼影！ 李青禾佝偻着背，枯槁的身影立在田埂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风中猎猎狂舞的“鬼影”，深陷的眼窝里一片冰冷的死寂，却又燃烧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毁灭的疯狂。 寒风呜咽着掠过河滩地。 “鬼影”在狼藉的麦地上空狂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猎猎之声。 泥土深处，零星幸存的麦芽残茎，在污秽的浸润与“鬼影”的守护下，如同蛰伏的伤兵，在冰冷的泥浆里……悄然积蓄着下一次冲锋的力量。 而雪，不知何时，竟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惨白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狼藉的泥土、破碎的菜叶、散落的空壳……以及那狂舞的“鬼影”投下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狰狞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