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灶火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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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夜，黑得如同泼了浓墨，又沉又冷。河滩地的风裹着碎冰碴子，尖啸着钻过窑洞破门的缝隙，舔舐着李青禾裸露的脚踝，留下刀割般的刺痛。她蜷在冰冷的土灶旁，溃烂的左手深藏破袖，断指处那永不熄灭的暗火，在酷寒中灼烧得更加清晰。深陷的眼窝里，是比门外夜色更浓的冰封死寂，白日里村童那尖锐刺耳的“破窑称院”的哄笑，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楔在心头，冻得那片死寂更硬、更沉。 仓柜沉默地矗立在角落，朽木、干菜、棉絮、麦种混合的气息，是这冰窖里唯一的“实”。可这“实”，压不住门外无边的黑，也暖不透门内枯槁的魂。 “嗬……”一声带着白气的、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灶膛是冷的。冰冷的灰烬里，埋着最后几根细瘦的枯枝。她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蹭到灶前。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在冰冷的灶灰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拳头大小的粗陶罐，罐口用干荷叶塞着。 豆。 半罐干瘪发硬的杂豆。是她用几两压得死沉的棉絮，在集市最冷的角落，从一个同样瑟缩的老头手里换来的。 煮。 这个字带着微弱的暖意，极其艰难地刺穿了冻僵的意识。 她枯槁的身体佝偻得更深，几乎伏贴在冰冷的灶台上。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抓起那冰冷的陶罐，左手则颤抖着、痉挛着去拔那塞得严实的干荷叶。断指处的剧痛让她手臂猛地一抽，陶罐差点脱手！她死死咬住干裂的下唇，尝到了锈铁般的血腥味，用溃烂的右肘死死压住罐身，左手五指不顾剧痛，如同铁钳般抠住荷叶边缘，猛地一拽！ “噗！”荷叶被强行拔出，带起一股陈年的豆腥尘土气。 豆！ 灰扑扑、硬邦邦、带着细小褶皱的豆粒，如同冰冷的石子，倾倒入旁边那只豁了口的破陶盆里。她抓起冰冷的葫芦瓢，踉跄着扑到墙角那只储着薄冰的水瓮前，极其粗暴地砸开冰面，舀起半瓢带着冰碴的冷水，泼进豆盆！ 洗！ 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插进冰冷刺骨的豆水里！不顾指尖崩裂的伤口被冰水激得剧痛钻心！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搓揉着那些硬豆！浑浊的泥水混着豆皮翻涌上来，沾满了她枯槁的手臂。 倒掉脏水。 再舀冰水！ 再洗！ 一遍！两遍！ 直到盆里的水不再那么浑浊，那些灰扑扑的豆粒，在冰水里显露出一点……微弱的、属于种子的……青黄本色。 沥干。 枯槁的双手死死捧起冰冷的陶盆，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将水和豆……倾倒进灶上那只同样冰冷、积着薄灰的……破铁锅里！ 添水。 枯槁的身影再次扑向水瓮，舀起冰冷刺骨的清水，一瓢！两瓢！狠狠灌入铁锅！冰冷的锅壁瞬间挂上一层白霜。 点火！ 她跌坐在冰冷的灶膛前。溃烂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珍重地从怀里摸出那半截早已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火镰和火石！还有一小撮同样被体温烘得干燥的……棉絮引火！ 擦！ 枯槁的手指死死捏住冰冷的火镰和火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灶膛口那点枯枝！用尽残存的力气和全部专注，猛地一擦！ “嚓——！” 一点极其微弱的火星，如同濒死的萤火，在黑暗中猛地迸溅出来！瞬间撞入那团蓬松、带着体温的棉絮引火中！ 引！ 火星微弱地跳跃了一下，贪婪地吮吸着棉絮的暖意！极其艰难地……引燃了一缕……细若游丝的……青烟！ 吹！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她猛地俯下身，枯槁的嘴唇凑到那缕青烟前！不顾灶膛冰冷的灰烬扑入口鼻！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极其短促、极其用力地……吹！ “噗！” 青烟猛地一窜！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火苗！如同初生的、极其脆弱的生命，猛地……在枯枝的末端……跳动起来！ 燃！ 成了！ 她枯槁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火苗！溃烂的右手极其迅速、极其小心地将旁边更细小的枯枝……极其轻柔地……搭上去！如同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新柴，发出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噼啪”声！橘红的光芒一点点壮大，驱散了灶膛口巴掌大的黑暗，也映亮了李青禾枯槁如鬼、沾满灰烬的脸庞！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初融的雪水，极其霸道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熨帖着她早已冻僵的皮肤！ 暖！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封的死寂，在这微弱暖意的冲击下，极其细微地……震颤了一下！ 火！ 在灶膛里稳定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光跳跃着，舔舐着冰冷的锅底，发出“滋滋”的轻响。锅里的冰水开始融化，豆粒在逐渐温热的水中沉浮。 等。 时间在死寂和灶火的微响中极其缓慢地流逝。冰冷的窑洞被灶火烘烤出一小片温暖的、带着柴烟气息的方寸之地。豆粒在锅里翻滚，渐渐软化，破裂，散发出一种极其朴素、却勾魂摄魄的……豆腥香气！这香气不同于干菜的苦涩，不同于棉絮的暖燥，它是一种……属于食物的、最原始也最抚慰人心的……温热气息！ 香！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封震颤得更厉害了！巨大的饥饿感混合着一种被遗忘已久的、属于活人的渴望，如同苏醒的饿兽，在她枯槁的腹腔里疯狂地翻搅！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噜”声。 终于！ 豆羹沸腾了！浑浊的汤水翻滚着，裹挟着破裂的豆粒，散发出更加浓烈的、带着热气的……谷物馨香！ 盛！ 她一步一挪，扑到灶边！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抓起那只豁了口的破陶碗！左手颤抖着、痉挛着抓起同样豁了口的木勺！不顾滚烫的铁锅边缘灼烤着溃烂的手背！极其笨拙、却又无比急切地……将滚烫粘稠的豆羹……一勺！一勺！狠狠地……舀进破碗里！ 碗！ 沉甸甸！滚烫！袅袅的热气带着豆羹的浓香，扑面而来！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死死钉在灶火旁。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碗，而是猛地抬起！死死钉在了窑洞那扇破败的门上！ 钉在了门楣上…… 那块在黑暗中几乎隐没的…… 黢黑的…… 刻着歪斜“初禾”二字的…… 木牌！ 灶膛里跳跃的橘红色火光，此刻正透过敞开的灶口，极其清晰地……投射在门楣之上！ 跳跃的、温暖的光斑…… 如同一只无形的手…… 极其温柔、又极其霸道地…… 抚摸着…… 那冰冷黢黑的木板！ 抚摸着…… 那歪斜、深嵌、边缘还带着她脓血干涸痕迹的…… “初禾”刻痕！ 光！ 火光！ 温暖！跳跃！充满生命力的火光！ 正清晰地…… 映照着…… 她的“初禾”！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剧烈震颤的冰封，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瞬间……爆裂！融化！一股汹涌的、带着巨大酸楚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滚烫洪流，猛地冲上了她堵塞的鼻腔！撞击着她早已枯竭的泪腺！ 她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低了下去。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破碗里那滚烫、粘稠、散发着生命热气的……豆羹！ 端！ 枯槁的、溃烂的双手死死捧住那滚烫的陶碗！灼热的温度透过粗粝的陶壁，狠狠烫着她掌心的溃烂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却如同捧着稀世的珍宝，将那滚烫的碗……极其缓慢地……凑到干裂起皮、沾着血丝的唇边！ 吸！ 不是喝！ 是……吸！是……吞！ 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同归于尽的凶狠！猛地……将一大口滚烫粘稠的豆羹……狠狠地……吸入了口中！ 烫！ 一股汹涌的、足以灼伤喉咙的滚烫！裹挟着破裂豆粒粗糙的颗粒感，如同烧红的铁砂，狠狠碾过她干涸脆弱的食道！直冲入早已被苦难冰封的……胃袋深处！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被烫伤的野兽般的闷哼！ 痛！ 剧烈的灼痛！ 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咽！ 她枯槁的脖颈极其艰难地、用力地……滚动了一下！ 喉咙深处发出极其沉闷、粘稠的……吞咽声！ 那滚烫的、粗糙的、带着浓烈豆腥气息的……热流…… 极其霸道地…… 重重地…… 砸进了她冰冷枯槁的……脏腑深处！ 砸！ 砸碎了那片冰封！ 砸开了一道……滚烫的……裂缝！ 一股汹涌的热流，带着豆羹的温度和那股被强行唤醒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席卷了她残破的躯壳！深陷的眼窝里，那被强行压抑的酸楚和灼烫的洪流再也无法遏制，混合着豆羹的热气，猛地……冲上了眼眶！ 泪！ 滚烫的泪！ 混着脸上冰冷的灰烬和干涸的泥污…… 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汹涌地…… 奔流而下！ 沉重地…… 砸落在…… 手中那滚烫的…… 破陶碗里！ 窑洞死寂。 只有灶火在噼啪作响。 只有豆羹的热气在袅袅升腾。 只有滚烫的泪水砸落碗中的……轻微“嗒嗒”声。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依旧低垂。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碗中浑浊的豆羹。 干裂起皮、沾着泪水和豆羹糊糊的嘴唇，极其剧烈地翕动着。 一个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枯骨、却带着浓重鼻音和巨大灼热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从她被滚烫豆羹灼伤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陈家……” 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滚烫的豆粒和冰冷的血沫，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斩钉截铁的……轻蔑！ “……早……”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融化的冰层下，是翻滚的熔岩！是跳动的灶火！ “……不是……” 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砸落碗中！ “……我的……”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足以撕裂夜空的、被滚烫豆羹和灶火彻底点燃的……决绝咆哮！ “……天了！” “陈家早不是我的天了！” 嘶哑的咆哮在狭小的窑洞里猛烈地回荡！撞在冰冷的泥墙上，又狠狠反弹回来！灶膛里跳跃的火焰仿佛被这声咆哮激得猛地一窜！橘红色的火光瞬间暴涨！更加明亮、更加炽烈地……投射在门楣之上！ 那黢黑的木牌！ 那歪斜的“初禾”刻痕！ 在陡然炽烈的灶火映照下！ 边缘那干涸的脓血…… 在火光中…… 如同燃烧的烙印！ 清晰地…… 刺目地…… 反射出…… 暗红！ 滚烫！ 的…… 光！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死死钉在灶火旁。 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有泪。 只有两团跳跃的、比灶火更炽烈的……火焰！ 映照着手中那碗滚烫的豆羹。 映照着门楣上那块燃烧的“初禾”木牌。 门外。 是浓得化不开的、陈家的夜。 门内。 是这一碗滚烫的羹。 是这一灶跳动的火。 是这一块……映着火的……牌！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再次捧起破碗。 凑到唇边。 狠狠地！ 将碗中剩下的、滚烫的豆羹…… 连带着那灼烧喉咙的痛楚…… 连带着那决绝的咆哮…… 连带着那映着火的“初禾”…… 一同…… 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