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米铺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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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塘口的腥气被秋阳晒成了尘土味，混着苜蓿的干草香，凝滞在沉甸甸的空气里。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垄边，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掌心那卷《养鱼经》残页的枯黄纸边，日夜刮擦着烙印的绳纹，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楚。垄上，那几窝用命堆出的深褐色土堆里，一簇簇肥厚、油绿、带着白霜的蔓菁叶子，如同倔强的绿焰，蛮横地撕开了塘口的灰败。沟渠里浑浊的水流无声淌过，偶尔，一点灰黑色的背鳍在水面下极其灵巧地一闪而逝。 收！ 蔓菁！该收了！ 这个念头带着蔓菁叶子肥厚的触感和残页上模糊墨迹的蛊惑，如同烧红的钢针，日夜穿刺着她冻僵的神经。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扫过垄上那些最大、最肥壮的蔓菁疙瘩，最终，死死钉在了腰间破布袋里——那枚冰冷的银角子，硌着腰间的骨头。 卖！ 送去镇上！ 换……钱！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专注瞬间被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点燃！她一步一挪，动作带着痉挛般的急切，扑向垄上！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抓住一棵肥壮的蔓菁叶子！不顾叶茎上粗糙的绒毛刺痛溃烂的掌心！用力向上一拔！ “噗！” 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蔓菁疙瘩，连同肥厚的绿叶，被极其粗暴地……扯了出来！ 拔！甩！堆！ 动作狂野而毫无怜惜！枯槁的身影在垄上疯狂地来回！溃烂的双手早已被粗糙的叶茎和泥土磨得皮开肉绽，脓血混着绿色的汁液，滴滴答答落在深褐色的垄土上！每一次发力，断指处都传来撕裂般的锐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可她不管！只是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越堆越高的、沾着新鲜泥土的蔓菁！如同盯着即将到手的……铜板！银角子！ 很快！ 一堆小山般的新鲜蔓菁……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绿叶的苦涩……堆在了垄边！ 装！ 没有筐篓！ 她枯槁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自己那件早已褴褛不堪、沾满泥污脓血的……破外袄上！ 脱！ 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扯开衣襟布纽！不顾秋阳下微凉的空气瞬间灌入！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破外袄从身上……撕扯下来！动作狂乱、急切！露出了里面那件更加单薄、打满补丁的……内褂！ 铺！ 枯槁的身影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溃烂的双手极其笨拙地将破外袄摊开，如同展开一面沾满血污和苦难的……旗帜！然后，极其粗暴地、近乎掠夺般……将地上那些沾着泥土的新鲜蔓菁……一捧！一捧！狠狠地……堆放在破袄之上！直到再也无法承载！ 裹！ 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痉挛着，极其粗暴地将破袄肮脏的衣襟……死死地……裹缠住那堆蔓菁！勒紧！最后，极其凶狠地……打了个死结！ 一大包！ 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渗出绿色汁液的……肮脏襁褓！ 散发着泥土、绿叶和浓烈汗血混合的……刺鼻气息！ 背！ 她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将这沉重的包裹甩上枯槁的脊背！巨大的重量和蔓菁疙瘩坚硬的棱角，瞬间狠狠硌进她早已瘦骨嶙峋的皮肉！压得她深陷的眼窝骤然一缩！喉头发出压抑的闷哼！溃烂的双手死死抓住包裹的衣襟，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腰背深深弓起，如同背负着一座……来自土地的……沉重山峦！ 走！ 一步一挪！ 踉跄着！顶着午后依旧炽烈的秋阳！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松软的垄土，又极其艰难地拔起！朝着镇上那条她曾褪下母亲遗簪、换来天价棉种，也曾背来苇根换来银角子的……冰冷街道……极其艰难地……挪去！ 镇上的喧嚣如同浑浊的巨浪，再次将她吞噬。牲畜臊臭、汗酸、尘土、劣质脂粉……无数种气味粗暴地混合。她佝偻着背，溃烂的双手死死护着背上那沉重、不断渗出绿色汁液的肮脏包裹，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惊的夜枭，在攒动的人头和琳琅的商铺间疯狂地……搜寻！ 米铺！ 收粮收菜的！ 目光终于锁定在街角一间飘着米糠气味的铺面前。黑漆招牌——“丰裕米行”，门面敞开着，门口堆着几袋敞口的糙米，散发出陈年谷物的闷香。 李青禾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挤开人群，踉跄着挪到米铺高高的木门槛前。那沉重的包裹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协调，试图将背上的重负卸下。 “哎！哎！干什么的讨饭去别处！别把脏东西弄进来！”一个粗嘎的声音猛地响起。米铺门口，一个膀大腰圆、系着油腻围裙的伙计，正挥舞着扫帚，一脸嫌恶地瞪着李青禾和她背上那个不断渗出绿色汁液、散发着怪异气味的巨大包裹。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决绝瞬间被巨大的警惕覆盖。她不再试图卸下包裹，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将那沉重的东西从背上……硬生生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米铺门口冰冷、沾满米糠灰尘的青石地上！ “砰！” 一声闷响！ 包裹的衣襟瞬间崩开！ 沾着新鲜泥土、肥厚油绿、带着白霜的蔓菁……如同挣脱束缚的绿色精灵……滚落了一地！新鲜的汁液和泥土溅在青石板上！ “嗬！”伙计惊得跳开一步，扫帚差点脱手，声音拔得更高：“疯婆子！弄这烂菜帮子来作甚脏死了！赶紧……” “慢着。” 一个低沉、带着浓厚鼻音、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压住了伙计的尖叫。 米铺里光线稍暗的柜台后，一个穿着酱紫色团花绸缎马褂、身材微胖、面团团似的中年男人——米铺老板赵有财，慢悠悠踱了出来。他手里捻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发出“嘎啦嘎啦”的轻响。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地上滚落的蔓菁，又极其平静地落在李青禾枯槁如鬼、沾满泥污脓血和绿色汁液的形容上，眼神里没有伙计那种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打量。 伙计如同见了主心骨，指着地上的蔓菁和李青禾，急声道：“东家！这疯妇弄来一堆泥腿子菜……” 赵有财捻着核桃的手指停了一下，极其轻微地摆了摆，示意伙计闭嘴。他缓步走到门口，在离那堆散落的蔓菁几步远站定，并未靠得太近。细长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秤星，极其专注地……落在了……一颗滚到他脚边、沾着些许泥土、却异常肥硕饱满、叶片油绿肥厚、带着一层均匀白霜的……蔓菁疙瘩上。 验！ 他极其缓慢地弯下微胖的腰身，并未用手直接触碰，而是用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的鞋尖，极其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那颗蔓菁。将其翻了个身。 露出的另一面，同样肥厚油润，叶片完整，不见一丝虫眼或黄斑。 看！ 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丝，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目光如同探针，极其仔细地扫过蔓菁疙瘩的每一寸表皮，检查着叶片的完整度，根须的新鲜度。 掰！ 他捻着核桃的右手停了下来，极其随意地将两颗核桃塞进马褂口袋。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那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整齐的胖手，极其精准地……从地上……抓起……一颗同样肥硕、叶片完整的蔓菁！ 不顾蔓菁疙瘩上沾着的些许泥土和绿色汁液！ 他胖胖的手指极其有力，捏住蔓菁顶部最肥厚的菜心部分，猛地……向下一掰！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带着水分的断裂声！ 一段婴儿手臂粗细、呈现出玉白色、断面水润欲滴、散发着清新微甜气息的……菜心……被极其粗暴地……掰了下来！ 嚼！ 在伙计惊愕的目光中！ 在周围看热闹人群的屏息中！ 赵有财极其自然地将那段沾着泥土和汁液的玉白色菜心……凑到肥厚的唇边！ 极其短促、却又极其用力地……咬下了一大口！ 嚼！ 肥厚的腮帮子极其有力地蠕动着！ 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品味着世间最珍贵的佳肴！ 整个米铺门口……瞬间死寂！ 只有那清脆的咀嚼声……极其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 “嘎吱……嘎吱……” 汁水丰沛的脆响。 赵有财的眉头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 浑浊的老眼里……那抹冷漠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精光！和一种巨大的……惊喜！ 咽！ 他极其缓慢地、喉结有力地滚动了一下，将口中清甜微涩的菜心咽了下去。 然后。 他细长的眼睛猛地睁开！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死死钉在依旧僵立在地、如同泥塑般的李青禾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冷漠的打量，而是充满了巨大的、不容置疑的……热切！ “好！”赵有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巨大的满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青石板地上： “……无虫！无渣！水头足！菜气正！” 声音顿了顿，细长的眼睛扫过地上散落的、如同绿色宝石般的蔓菁，又猛地钉回李青禾深陷的眼窝，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急切： “你……” “……周供五十斤！” “……我……” “……月结……” 胖胖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捻了一下，仿佛在掂量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笃定： “……半钱银！” “周供五十斤，月结半钱银！” 这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狠狠砸在李青禾冻僵的灵魂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决绝瞬间被巨大的震撼和难以置信的狂喜撕裂！她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深处只剩下地上那堆散发着泥土清香的……肥硕蔓菁！ 半钱银 一个月 不是铜板是……银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从天而降的巨富砸中的眩晕感，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嘶鸣！ 赵有财不再看她，目光转向柜台，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老刘，取契纸印泥来。再……拿半钱碎银。” 柜台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账房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翻找起来。 很快。 一张裁剪整齐、散发着淡淡墨香和米浆气味的……雪白棉纸。 一方小小的、盛着如同凝固血液般暗红色印泥的……青瓷印盒。 一小块小小的、约莫半片指甲盖大小、呈现出温润月白色、边缘带着新碎碴口的……碎银子！ 在米铺稍暗的光线下…… 反射着一种……冰冷、纯净、却又无比贵重的……毫光！ 银！ 又是银子！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低下。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账房老刘掌心那小块小小的碎银子。 那毫光…… 比周掌柜那枚银角子更小…… 却……更烫！ 狠狠灼烧着她深陷的眼窝深处！ 写！ 老账房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工整地在雪白棉纸上写下契约条款。墨迹浓黑，如同蜿蜒的毒蛇。 “……立契人赵有财……收李青禾所供蔓菁……周供五十斤……不得短少……不得以次充好……月结银半钱……如有违契……十倍偿之……” 念！ 老账房干涩的声音如同念诵经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枷锁。 赵有财捻着胖胖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在印泥盒里蘸了蘸，一个鲜红、肥厚、带着清晰螺纹的……指印！极其霸道地……摁在了契约的落款处！ “该你了。”声音平淡，如同处理一件寻常买卖。 指！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僵！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抬了起来！枯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朝着那方盛着暗红印泥的青瓷印盒……伸了过去！ 蘸！ 溃烂的食指，早已被泥土、脓血和绿色汁液糊满，裹着厚厚的污秽，极其粗暴地……狠狠摁进了那方暗红如血的印泥之中！ 暗红的印泥瞬间淹没了溃烂的伤口和烙印的绳纹！带来一阵尖锐的、混合着剧痛和巨大诱惑的……战栗！ 摁！ 在赵有财淡漠的目光注视下！ 在老账房嫌恶的避让下！ 在伙计鄙夷的嗤笑下！ 在周围看热闹人群指指点点的目光中！ 李青禾枯槁的、沾满暗红印泥的食指…… 极其缓慢地…… 却又无比用力地…… 狠狠地…… 摁在了…… 那张雪白的…… 书写着冰冷条款的…… 契约纸上！ 一个模糊、肮脏、带着脓血、泥土、绿色汁液和暗红印泥的……指印！ 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 一个卖身的长契！ 死死地…… 印在了…… 那片象征着“周供五十斤”、“月结半钱银”的…… 雪白之上！ 契！ 成了！ 赵有财极其随意地捻起那块小小的碎银，如同丢弃一粒米糠，朝着李青禾枯槁的方向……极其随意地……一弹！ 碎银划出一道微弱的银光，“嗒”地一声，落在她脚前冰冷、沾满米糠灰尘的青石地上。 “喏。定钱。”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极其缓慢地低下。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脚前地上…… 那小块冰冷的、沾着灰尘的…… 碎银子！ 她一步一挪。 极其艰难地弯下枯槁的腰。 溃烂的右手颤抖着、痉挛着伸向地面。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银块。 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死死攥住！ 用尽全身力气！ 将那小块沾灰带冰的碎银…… 抠了出来！ 紧紧攥在溃烂的掌心！ 冰凉的银块硌着崩裂的伤口！ 脓血瞬间浸湿了银子和掌心！ 她不再看赵有财。 不再看那雪白的契纸。 一步一挪！ 踉跄着！如同背负着山岳！顶着无数道目光！挤出人群！朝着那片浸透血泪的河滩地……挪去！ 溃烂的右手…… 死死地…… 攥着掌心里…… 那小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 碎银子！ 和那深刻烙印的绳纹…… 和那卷枯黄的《养鱼经》残页…… 紧紧相贴！ 指缝间…… 一点月白的银光…… 在喧嚣的街道上…… 在米铺飘出的米糠气味里…… 无声地…… 闪烁！ 身后。 是赵有财捻着核桃的“嘎啦”轻响。 是老账房收起契纸的窸窣声。 是伙计扫地的沙沙声。 还有…… 那散落一地的…… 肥硕油绿的…… 蔓菁疙瘩！ 在秋阳下…… 反射着…… 沉甸甸的…… 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