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纱匀价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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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过，霜降未至，河滩地的清晨已铺满一层惨白的寒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如同碾碎了无数冰冷的梦境。那架经沈明远改制、又饮过人血的脚踏纺车，沉默地踞在院子角落，染血的棉锭早已取下，暗红的血渍被刻意忽略，与新纺出的雪白棉锭堆在一处，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照。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坐在纺车前的小凳上，如同一尊被霜冻住的塑像。溃烂的右手腕裹着的白棉布边缘，又洇开了新的暗红，与左手指腹上那道被锭子刮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深口子遥相呼应。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稀薄的白汽，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的目光，却不在伤口上，也不在院外那片被寒泉浇灌后侥幸存留、却终究减产的棉田上，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钉在纺车飞速旋转的锭尖，以及自己那双正极其艰难地试图驯服棉絮的枯手上。 “嘎吱——嘎吱——” 脚踏板在她枯槁双脚的驱动下，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呻吟。解放出来的双手，理论上应更能专注于引纱接续，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快！ 太快了！ 那脚踏带来的转速，远超手摇！棉絮在指尖的感知变得模糊，往往还未及捻匀拉细，便被那股强大的、机械的力量猛地抽走！结果便是——断头！频繁的断头！或者纺出的线……粗——一——段——……细——一——段——……疙——疙——瘩——瘩——……如同——……害——了——……癞——疮——！！！ 甚至不如那架老旧的手摇纺车出的活儿！ “又断了！”张寡妇在一旁帮着理棉絮，忍不住低声嘟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虑，“这劳什子……看着快，反倒废料……” 李青禾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火焰里掺杂着不甘、愤怒和一种被机械背弃的巨大失落。沈明远改这车是为了省力增效，不是让她浪费宝贵的棉絮的！ 不能输！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得肺管子生疼。脚下放缓了踩踏的节奏，试图去迎合双手的速度。但慢了，效率便低，与初衷相悖。 她停下车，死死盯着那飞旋的锭子，盯着自己那双布满伤口、僵硬不听使唤的手。问题出在哪儿力是省了，但“匀”呢那贞韧丝赖以卖上价钱的“匀”呢 忽然，她想起那日沈明远组装这车时，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想起药铺老掌柜拨弄算珠时，那精准无误的力道。甚至……想起自己更早时，在火中扒棉，指尖被灼烂，却依旧能凭一股狠劲抽出不断丝的棉线…… 不是车的问题。 是手。 是心。 手跟不上车的速度，心……乱——了——。 她再次缓缓踩动踏板。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控制车，而是试图去控——制——自——己——。深陷的眼窝缓缓闭上，不去看那飞旋的令人心悸的锭尖，只将全部心神沉入指尖那一点微弱的触感上。 感受棉絮的湿度、厚度。 感受它在被拉伸时纤维细微的颤动。 感受那股来自脚踏板的、强大的、规律的力量，然后……尝试让自己的手指……融——入——……这——……力——量——的——……节——奏——……中——去——！！！ 不再是对抗，是驯服，是合一。 脚下匀速踩踏，如同心跳。指尖极轻极柔地捻着棉絮，如同抚摸婴儿的肌肤，在那股力量将棉絮抽走的最后一刹那，极其精准地完成捻合与释放。 一次。 两次。 失败。棉絮崩断。 再次尝试。 手指因极致的专注和细微的控制而微微颤抖。 渐渐地…… 那断头的频率……似乎……减——少——了——！！！ 那纺出的纱线……虽仍算不上绝对均匀，但那令人厌恶的疙瘩……似乎……变——少——了——！！！线身……开始呈现出一种……连——贯——的……光——泽——！！！ 成了！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猛地睁开，里面爆发出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 她不敢停，继续保持着那种奇特的、身心与纺车韵律合一的状态。脚下不停，指尖飞动。越来越多的棉絮被吞入，化作绵延长线，缠绕上锭子。 当一个锭子再次纺满，她停下脚，小心翼翼地取下那锭纱线。 看！ 这锭纱！与旁边那几锭最初纺出的、满是疙瘩断头的残次品截然不同！ 它……通——体——……雪——白——！！！ 虽……细——看——……之——下——……仍——有——……极——其——……微——弱——的……粗——细——……不——均——…… 但……整——体——……已——……十——分——……匀——净——！！！ 手感……柔——韧——……光——滑——！！！ 甚至……比——……她——……以——前——……手——摇——纺——车——……耗——费——……心——力——……纺——出——的……最——好——的……“贞韧丝”……还要……更——……细——……更——……匀——……几——分——！！！ 成了！真的成了！！！ 巨大的成就感混合着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紧紧攥着那锭匀细的纱线，枯槁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接下来几日，李青禾如同疯魔般，将所有时间都耗在了那架染过血的纺车上。她不再满足于纺出匀纱，她要确保每一锭都如此！她反复练习，寻找那种“手、心、车”合一的微妙感觉，将那种韵律刻进骨子里。 终于，她纺出了足够多的匀细纱线。这些纱线，被她极其珍重地用干净软布包好，揣在怀里，再次踏入了镇集。这一次，她没有去往常收纱的布庄，而是径直走向了镇西头那家门脸不大、却透着股清雅气的——“锦心绣坊”。 绣坊掌柜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穿着素净的棉布裙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低头绣着一幅花鸟，指尖翻飞，极其灵巧。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立在柜台前，如同粗砺的石头误入了精瓷的展架。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一小包匀细纱线……放——在——……光——洁——的——……柜——台——面——上——！！！ 掌柜的抬起眼，目光极其淡漠地扫过李青禾破旧的衣衫和枯槁的面容，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绣活，枯瘦的手指极其随意地……解——开——……那——……布——包——…… 当那一绞绞雪白、匀细、泛着柔和光泽的纱线暴露在光线下的瞬间，掌柜那淡漠的目光……猛地——……凝——住——了——！！！ 她极其迅速地拿起一绞纱线，枯瘦的手指极其仔细地……捻——开——……线——头——……察——看——……纱——线——的……匀——度——……和——……韧——性——！！！ 甚至……极——其——……考——究——地——……将——……纱——线——……对——着——……窗——口——……的——……光——线——……细——看——……有——无——……疵——点——！！！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神——情——……越——来——越——……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这纱……”掌柜的终于开口，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淡漠，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哪来的” “自……自家纺的。”李青禾的声音嘶哑，带着紧张。 “自家”掌柜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李青禾那双缠着脏污白布、伤痕累累的手，眼中的惊讶更甚。“这匀细度……这手感……近乎‘上绒’的品相了……你如何纺出来的” 李青禾嘴唇动了动，那句“脚踏纺车”在喉咙口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是重复道：“……手……手纺的。” 掌柜的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她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敲了敲柜台，报出了一个价格。 那价格……竟——……比——……普——通——……布——庄——……收——……她——……往——日——……那——……种——……“贞韧丝”的……价——钱——……高——出——……整——整——……一——倍——有——余——！！！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窝里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突如其来的酸楚充斥！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价……只收这个品相的。”掌柜的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下次若有，还送我这里来。” 李青禾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溃烂处，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用力地……点——了——……点——头——！！！ 揣着那沉甸甸、足以让任何乡下妇人眩晕的银钱走出绣坊时，李青禾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冷风刮在脸上，却丝毫吹不散她心头那团滚烫的火！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进了镇上的布庄。这一次，她没有去看那些灰扑扑的粗布，而是径直走向了柜台另一侧——那卷着各色鲜艳花布的货架。 她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抚过那些光滑细腻、印着缠枝牡丹、喜鹊登梅图案的……细——棉——花——布——！！！ 这些布，往日里只有地主家的小姐、镇上的富户娘子才穿得起。她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寡妇，连摸一摸都觉得是僭越。 “这……这个……”她嘶哑着嗓子，指向一匹颜色最为鲜亮、印着海棠花的红布，“……扯……扯七份……每份……三——尺——！” 掌柜的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多问，利落地量布、裁剪。 七份三尺长的海棠红花布，被仔细地卷好，用细绳捆扎。李青禾将它们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步一步，踏着霜路往回走。 当她回到河滩地那座低矮的院落，当她把那七卷鲜艳夺目的花布……极——其——……郑——重——地——……分——发——到——……张寡妇、周娘子等七个枯槁妇人手中时，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死——寂——！！！ 那几个妇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枯黄的脸上交织着巨大的震惊、茫然、不知所措和一种近乎恐惧的狂喜！她们枯树皮般的手极其颤抖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光滑的、鲜艳的布面，仿佛那是什么一碰即碎的幻梦。 “禾……禾丫头……这……这得多少银钱……” “使不得……使不得啊……这哪是我们能穿的……” “快……快拿去退了……换些粮食……”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滚烫的火焰缓缓压下，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她看着眼前这些被生活压榨得早已忘记颜色为何物的妇人，看着她们眼中那一点被鲜艳布匹骤然点燃却又迅速被惶恐压下的微光。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缠着脏污白布、伤痕累累的左手，将那道被锭子刮出的深口子，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然后，她又指了指院子里那架沉默的、曾让她流血的新纺车。 一个嘶哑的、却带着前所未有沉静力量的声音，极其清晰地，砸在了这被鲜艳花布和巨大震惊充斥的院子里： “……手——稳——……” 声音顿了顿，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每一张惶惑的脸。 “……心——静——……”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自己手中那卷鲜艳的海棠花布上，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光滑的布面。 “……线——……才——匀——。” “线匀了……价……才——涨——。” “这布……不是白给的……是……咱——……自——己——……的——……手——……和——……心——……换——……来——的——！！！” “手稳心静，线才匀——！！！” 话音落下，院子里依旧死寂。 但那种死寂，不再是之前的惶恐和茫然，而是一种……正在——……缓——慢——……消——化——……巨——大——……冲——击——的……沉——默——。 张寡妇枯树皮般的手，不再颤抖，而是极其用力地、死死地……攥——紧——了——……怀——中——……那——卷——……海——棠——红——花——布——！！！浑浊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滚烫的、砸落在鲜艳布面上的……热——泪——！！！ 其他几人，也仿佛被这句话和这滚烫的泪灼醒，纷纷紧紧抱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色彩。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立在当中，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火焰终于缓缓沉淀，化为一种更加坚实、更加冰冷的内核。 塘埂方向。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又已立在那里。 浑浊的眼睛…… 极其缓慢地…… 从……院内那些紧攥花布、无声流泪的枯槁妇人…… 移向……院子中央那个如同经历了某种蜕变的、更加沉静的身影…… 再移向……那架沉默的、染过血也纺出了匀纱的脚踏纺车……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嘶哑、干涩、却仿佛凝聚了更多重量与认可的声音…… 轻轻地…… 融入了河滩地呼啸的风中： “……线——……” 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鲜艳的布匹。 “……匀——……” 再移向李青禾。 “……价——……” 下颌极其轻微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地……向下一——点！ “……实——！” “线匀价实——！！！” 声音落下。 沈明远的身影缓缓融入暮色。 院内。 那海棠红的色彩。 在灰暗的土墙背景下。 灼——灼——……其——华——！ 如同…… 灰——烬——……中——……重——燃——的——…… 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