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贡丝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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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丝无疵，可贡织造局！”周娘子那句激动到颤抖的赞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东塘工坊激起了远比想象中更大的波澜。上等生丝，尤其是能达到“贡”级品质的丝线，其价值远非寻常土丝或棉麻可比，背后所代表的更是通往更高阶层、获取巨大利润与声望的捷径。 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去，很快，县衙乃至府城负责采办宫廷用料的“织造局”小吏，竟真的派人前来查验。那吏员手持放大镜，对着光，仔细检视丝线的均匀度、光泽度、韧性，又反复揉搓检验其强度，最终微微颔首，留下了一句：“丝质尚可，若能量产且皆能如此，或可列入岁贡候选名录。” 虽只是“候选”，却已足够让整个工坊，乃至整个县城为之震动！这意味着，东塘工坊这只“草窝”，竟真有可能飞出“金凤凰”！ 然而，机遇总是与苛刻的要求并存。那吏员临走前，丢下了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贡丝之选，首重‘匀净无瑕’。尤忌‘接头’！丝线需‘九里不接’，方算入门之基。” “九里不接”！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冰冷的枷锁，瞬间铐住了所有人的喜悦。所谓“九里”，乃是极言其长，并非确数，但要求缫出的生丝极长，中间不能有断头接头。一旦出现接头，丝线便有了瑕疵，价值大跌，根本入不了织造局的眼。 而这，恰恰是手工缫丝最难逾越的技术鸿沟。煮茧火候、水温、抽丝力度、手法娴熟度，任何一丝偏差，都可能导致丝线断裂。要做到长时间、大批量“不接”，简直难如登天！ 工坊刚刚历经僵病筛选出的优质蚕茧本就不多，经不起太多浪费。周娘子带着几名蚕妇日夜尝试，小心翼翼，精神高度紧张，然而断裂依旧时有发生。眼看着珍贵的茧子消耗，却缫不出符合要求的长丝，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又渐渐被焦虑和沮丧取代。 李青禾枯槁的脸上不见喜怒，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在沸水中翻滚的蚕茧和那纤细如命悬一线的丝缕。她看得比谁都仔细，看得眼睛酸涩都不曾眨眼。 她知道，这不是靠人多或者小心就能解决的问题。这需要一种极致的专注，一种对手中丝线每一分微妙变化的精准感知，一种近乎入定的、与丝线融为一体的状态。 “你们都下去歇息。”夜深人静时，她忽然嘶哑开口，屏退了所有身心俱疲的蚕妇。 “青禾妹子，你……”周娘子担忧道。 “我来试试。”李青禾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洗净双手，坐到了缫丝锅前。 灯火如豆，映照着她专注到极致的侧脸。她摒弃了所有杂念，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那口咕嘟冒泡的缫丝锅，和那数根需要同时照料、纤细脆弱的丝头。 她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粗糙，此刻却展现出一种异样的灵巧与稳定。指尖轻捻，感知着丝线传来的最细微的张力变化；手腕轻提，控制着丝线离开水面的速度与角度；目光如炬，时刻观察着丝线的均匀与光泽。添茧、续丝、绕缰……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又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如同老僧入定，全部的精气神都灌注在那几根莹白的丝线上。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夜色深沉，又逐渐透出熹微晨光。 锅下的火苗被她小心地维持在最适宜的温度。额角的汗水滑落，渗入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只是极快地偏头用肩膀蹭去，视线不曾离开丝线半分。她的嘴唇因长时间专注而紧抿，干裂起皮。 一根丝断了。她没有丝毫急躁，只是极其平稳地停下其他丝线，找到断头，用一种特殊的手法，极其轻巧地将其与新的茧丝续接，指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接茬处平滑得几乎肉眼难辨——但这还不够！贡丝要求的是“无接”！ 她毫不犹豫地舍弃了那根已有接头的丝线，将其绕到一旁，重新专注于剩下的丝缕。 天快亮时，她手边那精致的梨花木缰子上，已悄然绕上了厚厚一层莹润生丝，光滑如镜，毫无瑕疵，在晨曦微光中流淌着圣洁的光泽。长度，早已远超“九里”之限！ 而她，依旧保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手指仍在机械而精准地动作着，仿佛化为了缫丝机器的一部分。 周娘子等人放心不下，早早过来，推开蚕室的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李青禾端坐丝架前，背影僵硬，手指却仍在无意识地微微动作着。她面前的缰子上，是那足以令人惊叹的、完美无瑕的极品长丝。而她自己，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嘴唇干裂，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血色。 “青禾妹子！”周娘子惊呼一声，冲上前去。 听到声响，李青禾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似乎终于断裂。她身体猛地一颤，想要起身，却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小心！” 众人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只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厥过去。而她的右手手指，因为长时间维持着捻丝的动作，几根手指竟被残余的丝线紧紧缠绕，勒出了深红的印痕，那晶莹的丝线缠绕在她指间，如同一个为她织就的、美丽而脆弱的茧。 “快！快抬去歇息！请郎中！”周娘子带着哭腔喊道。 塘埂方向。 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 照亮蚕室。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 浑浊的目光…… 掠过那缰子上完美无瑕的贡级生丝， 又落在那个被众人抬着、面色惨白、指缠银丝晕厥过去的枯槁身影上。 枯槁的嘴唇…… 紧紧抿着， 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上前， 只是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 闪过一丝极深极沉的震动。 许久， 他缓缓转身， 步履比以往更加沉缓， 消失在晨光中。 蚕室内， 那缰极品生丝光华流转， 无声地诉说着—— ……极——……致——……背——……后——……的——……耗——……尽——……与——……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