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烫种救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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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祸”的阴云虽被“沸水烫种”之法暂时驱散，但其造成的千亩枯苗惨状，如同一道深刻的伤疤，烙在东塘村及周边农户的心上，更烙在李青禾那本就沉重的肩头。悲愤与质疑并未完全平息，尤其是那些损失惨重的农户，看着别家田里已然返青、茁壮成长的黄粟苗，再瞅瞅自家那片死寂的枯黄，心中五味杂陈，对那闻所未闻的“烫种”之法，更是将信将疑。 “沸水那还不把种子烫熟了还能发芽” “李娘子本事是大，可这……这法子也太玄乎了……” “怕是急昏了头，想出来的搪塞之言吧” 窃窃私语在田间地头流传，恐慌并未因找到了原因而彻底消失，反而转化为一种对新方法的极度不信任。补种的时机稍纵即逝，若再延误，今年就真的颗粒无收了。 李青禾深知，此刻任何言语的解释都苍白无力，唯有行动，唯有让所有人亲眼看见成果，才能破除这坚实的疑窦，才能真正挽回人心，拯救这濒临绝望的春荒。 她不再多做解释，回到工坊，嘶哑着下达了一道近乎不容置疑的命令：“将所有能寻到的大锅，全部集中到桥头空地上！架起灶台，生火！去砍柴，担水！今日，工坊所有人，停下手中活计，只做一件事——烫种！” 命令如山，工坊上下虽心中同样打着鼓，却无人敢怠慢。周娘子、张寡妇带着妇人们翻箱倒柜，将工坊里煮染、熬膏用的大铁锅，乃至各家各户闲置的破旧铁锅、陶釜，尽数搜集起来。王寡妇则组织人手，在桥头那片因市集而平整出来的空地上，用土坯和石头，迅速垒起了上百个简易灶台。汉子们则负责砍伐柴火，从河里担来清澈的河水。 不过半日功夫，东塘桥头出现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奇景：上百口大小不一的铁锅、陶釜架在熊熊燃烧的灶上，锅内清水翻滚，白汽蒸腾，如同举行一场浩大而神秘的仪式。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烟火气与河水蒸腾的湿意。 李青禾站在那片蒸腾的白汽中央，身形枯槁，却仿佛一尊定鼎的神只。她让周娘子将工坊库房内仅存的、确认未被污染的备用官种，以及一些农户家中尚存、但不敢再种的余种，一并抬来。 “看好了！”她嘶哑的声音穿透嘈杂，抓起一把金黄的粟种，高高举起，然后毫不犹豫地撒入一口滚沸的锅中！种子入水，在翻腾的沸水中沉浮，她用长柄木勺迅速搅动，心中默数三息，随即利落地用笊篱捞出，摊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铺着干净粗布的席子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烫过的种子冒着热气，颜色似乎更深了些，但一颗颗依旧饱满，并无破损熟化的迹象。 “沸水入，三息出，摊开晾凉，即可播种！此法专防那赤斑霉种，于好种无损！”她再次高声强调，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将信将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农户。 “谁家要补种即刻登记，当场烫种，当场领取！”张寡妇叉着腰，亮开嗓门喊道。 人群骚动起来，却无人敢第一个上前。场面一时僵住。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腰背佝偻得几乎直不起来的老农，拄着拐棍，颤巍巍地从人群后挤了进来。他正是钱老憨，那块“厚肥”倒伏的乙字田的主人，也是此次“种祸”中损失最重的农户之一。他走到李青禾面前，浑浊的老眼看了看那口还在沸腾的大锅，又看了看席子上那些烫过的种子，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写满了挣扎与最后的孤注一掷。 他“噗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李青禾面前的地上，双手颤抖着捧起自己带来的一小布袋种子，老泪纵横： “李娘子！俺钱老憨……俺家那十亩地，全完了！指望不上官府追查，也赔不起……俺就信你这一回！这是俺最后一点家底种子了……求你……求你给烫烫！是死是活，俺认了！” 这一幕，震撼了所有人。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波动，她弯腰，双手稳稳地扶起钱老憨，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接过那袋沉甸甸的、承载着一个家庭最后希望的种子，亲自为他进行烫种。滚水翻腾，种子起伏，捞出，摊晾。每一个步骤，都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完成。 钱老憨捧着那袋还带着余温的烫种，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绝望的农户们终于被钱老憨的决绝和李青禾的沉着打动，纷纷涌上前登记，领取经过沸水洗礼的种子。桥头空地上，上百口大锅同时沸腾，妇人们负责看火、舀水，汉子们负责搬运柴火种子，场面壮观而有序。烫过的种子堆积如山，又迅速被领走，播撒进那些曾经绝望的土地。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七八日后，钱老憨那十亩补种的土地上，第一株嫩绿的幼芽，颤巍巍地顶开了湿润的泥土！紧接着，第二株，第三株……一片令人心颤的新绿，如同星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 苗出了！而且是健壮的、毫无病态的绿苗！ 钱老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田里，跪在田埂上，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株刚刚破土的黄粟苗，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孩。他抬起头，看着那片充满生机的绿色，又望向工坊的方向，混浊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但这一次，是狂喜的泪，是感激的泪！他猛地以头抢地，发出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呐喊： “活了！活了！李娘子！活命法啊！这么简单的活命法……为啥……为啥当初就没人肯信一个妇人的话啊！！” 他的哭喊声在田野间回荡，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曾经怀疑过的农户心头。简单是啊，沸水烫种，听起来如此简单！可就是因为这“简单”，因为它出自一个“妇人”之口，便被他们理所当然地轻视、怀疑，险些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羞愧、悔恨、以及劫后余生的狂喜，交织在人们脸上。越来越多补种的田块传来了出苗的喜讯，那片象征着新生的绿色，迅速覆盖了曾经的枯黄与死寂。 塘埂方向。 春日的阳光变得温暖起来， 慷慨地洒向大地。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那片新绿的田野边缘。 浑浊的目光…… 掠过田间那跪地痛哭的老农， 掠过那一片片生机勃勃的幼苗， 最终落在桥头那片已然熄火、只余空灶的场地上。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烟火水汽与泥土新生气息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烫——……” 声音顿了顿， 似在铭记这沸水洗礼带来的生机。 “…——种——…” “…——活——…”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朴素真理与破除偏见后的生命礼赞， 向下一点。 “…——信——…” “烫种活信——！！！”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明媚的春光与蒸腾的地气。 田埂上， 钱老憨终于止住哭声， 小心翼翼地将那株幼苗周围的土压实。 一场信任危机， 以最直接的方式化解， 而那“沸水烫种”之法， 也随着这哭声与绿意， 深深烙印—— ……在——……每——……一——……个——……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