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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昌执意放开了梁伯搀扶他的手。 他喘着粗气,看着正在靠岸的两艘渔船,粗略数过渔船上的人头,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老伙计,你先去。” “咱们这些人挡不住的,我去生火。” 梁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点了点头,大步离开,再次呼叫零零散散藏在厂子后面的老弱。 阿昌叔的左手卡在火药袋抽绳上颤抖,这是刚刚和爱尔兰人博力留下的后遗症,整个手臂感觉都要抽筋。 他背靠炼油房的砖墙喘息,耳畔还回荡着燧发枪哑火的咔嗒声。远处栈桥上的爱尔兰人正在高喊着逼近。 “搬鲸油渣!” 他冲缩在炼油房里的女人们嘶吼,喉头泛着被硝烟灼烧的痛楚。 三个缠足妇人懂了他的意思,立刻蹒跚着拖来木桶,这是她们用刀从捕鲸厂四处刮出的秽物。氧化发黑的鲸脂混杂着铁锈、鲸血和老鼠粪便,在雨季闷出蓝绿色的霉斑。 这也是整个捕鲸厂之前恶臭的来源。 (不同于早期赴美淘金的华工,和当下源源不断来金山赚美钞的华工,在古巴的甘蔗园,至少80%的华工是被诱骗或绑架到古巴的,这些妇人因为缠足干不了什么重体力工作,在甘蔗园除了干些辅助性工作以外,几乎只有一种用途... 也因此,重获自由后,这些女工成了反抗最为积极的存在,她们默默承担了捕鲸厂所有的琐碎工作,而且是内心反抗最激烈的一群人。) 女人们整整刮了三天,从墙面上,地面上,砖缝里刮下来的积年变质的鲸油、鲸脂。 阿萍之前本想拿来做饭,结果烧倒是很好烧,就是臭。 那臭气惊天动地,还熏人的狠,闷坏了一锅饭,把看灶的女工都气哭了。 爱尔兰人的船桨声已经逼近到栈道,阿昌和几个女人一起费力地把桶滚到了栈道前面,和陆续前来汇合的“后勤组”站到了一起。 他用剁鱼刀撬开了桶盖。腐臭的气体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眶里涌出泪水。 这种变质鲸油他之前在甘蔗园见过,连最饥饿的人都不会偷去吃。 在圣卡洛斯甘蔗园的时候,他们有时候饿急了会偷偷舔鲸油灯里的油。 “拿油布来给我挡雨!快!” “火镰!” 他抓过负责厨房的女工的燧石工具,火星落在浸透油脂的麻布上却只冒出青烟。 栈桥木板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他甚至都能想象那些红毛壮汉胸毛上凝结的雨水。 “怎么点不着!” “该死!” “火药!整袋倒上去! 阿萍突然尖叫,她之前差点被黑火药灼瞎过眼睛。 阿昌叔猛然惊醒,阿萍和小女孩阿梅拿来装火药的的铁皮桶,他急得直接用力扯开了弹药袋的油布。 第一粒火星跳进掺了火药的油渣,烈焰瞬间窜起一人高。 吓了周围的人一跳,也险些烧穿了举在头顶挡雨的油布。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阿梅欢快的喊出来。 女人们用铁铁铲将燃烧的黏液泼向栈桥,咸腥的海雨非但没能灭火,反而让火焰在潮湿的木板上流淌得更快。 火焰顺着栈道流淌,给他们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爱尔兰人踌躇不前的叫喊裹挟着燃烧的恶臭,阿昌叔这才松了一口气,差点站不稳直接跪倒在地,盯着自己颤抖的左手不住地喘息。 他还想拿刀枪再杀几个,身体却不允许了。 真的老了啊。 —————————— 爱尔兰人的渔船直挺挺地撞上码头,船头那个大胡子壮汉用力一挥手里的砍刀。 他们今早灌了整整半桶威士忌壮胆,此时粗麻衬衫领口还沾着呕吐物。 “黄皮猴子就在那边!” 大副麦克林恩喷着酒气跟着最积极的大胡子跳上岸,他腰间的左轮还是之前在酒馆打赌时的战利品。 他根本都没杀过人。 十二个醉汉嚎叫着跟上,刀斧劈开晨雾。 前五步还算顺利。 瘸腿的梁伯从人群后露头观察,麦克林恩大笑着扣动扳机。但手里枪的转轮气密性太差,已经进了雨水受潮,击锤砸在火帽上只冒出淡淡的青烟。他身后的同伴举起双管猎枪,雨水却顺着枪管倒灌进药室。 “见鬼!这破天气…” 船上一共也就这两把枪,都哑火了。 那些更凶狠的暴徒早都被挑选过,不跟他们一路。 大副麦克林恩想的很美好,他们在海上磨叽一会儿,等差不多打完了,他们就可以顺顺利利地放几枪意思一下,跟着加入狂欢庆典。 眼前的景象证明了他的猜想。 看看这些老的老,小的小,瘸的瘸。 端着那可笑的枪干什么下雨管什么用 骂声未落,阿昌已经点燃掺着火药的鲸油渣。 火舌窜起,紧接着就是争分夺秒地往栈道的地上泼洒。 黑色的固体块被铲子扔下,在火苗中逐渐融化,变成一滩黑色的液体带着大火流淌,燃烧产生的臭气,随着海风灌进爱尔兰人鼻腔。 麦克林恩突然感觉有些不妙,变质油脂燃烧产生的气体让他开始抑制不住的咳嗽。 他自诩勇敢,上个月刚把华人劳工吊死在码头上。这会儿却顾不上带队叫喊,痒痒得像哮喘病人般抓挠喉咙。 他身后两个同伴还在推搡,想着是不是冒险穿过火堆去大杀特杀。 火焰后方突然响起参差不齐的枪声。五个华工操作的老式燧发枪准星歪斜,尽管经过老兵尽力调教,还是只有两枪奏效。 还有一枪直接哑火。 —————————— 黄阿贵一枪崩死了最前面的大胡子。 梁伯带着人往前走,逼近栈道的边缘,十几米的距离根本不需要瞄准,再次发射。 铅弹把一个爱尔兰人的棍子连同肋骨打成碎片。 聚集在栈道上的十几个爱尔兰人被放倒三个。一个年轻人颤抖着抓起掉在地上的刀,却发现自己的尿正顺着裤管流进靴筒。 死人啦!死人啦! 目睹了血液喷涌,生命逝去的画面之后,他开始清醒,甚至恐惧。 —————— 梁伯的大喊让黄阿贵终于回神,颤抖的手指强行稳住,接过身边人小心翼翼护着的火药袋,他开始在油布的遮挡下装填。 几个爱尔兰人看到了这群人的手忙脚乱,鼓足勇气想要冲进火焰。 黄阿贵努力让自己忽略那些持刀的身影,终于是塞进了子弹,用杆子压实。紧接着叩响扳机,铅弹掀飞了火焰里那人的半边下巴,碎裂的牙齿嵌进湿滑的木板,距离他还不到一米。 他们站的实在太近了,近得能看清红毛鬼眼里自己的倒影。 驼背的吴老头瞄准了半天,手里的“老钱”终于击发,立刻放倒一个。 混在人群里的麦克林恩终于崩溃。 “撤退!退到船上去!” 他转身开始大喊,不管不顾地就想要回到船上赶紧跑路。火焰里剩下的三个爱尔兰人慌不择路跳进海里。 “圣母啊!” 海里的墨菲使出了吃奶的劲游动,这个常常勒索华裔渔夫的恶棍,此刻哭喊着撕掉起火的裤子,惨白的屁股在海水里若隐若现, 最先逃回渔船的人砍断了缆绳。麦克林恩挣扎着抓住船舷,费了半天劲才爬上去。打眼一看,率先跑路的几乎都是平时最会欺压新移民的“硬汉”。 火焰吞没栈桥最后一寸木板,他恍惚看见火焰后面的女人和老人仍在给燧发枪装弹,可是手法已经逐渐熟练。 真是糟糕透顶的一个早上。 老大真是得了失心疯才会相信麦克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弱智! 我的命差点就交代在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