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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金山的风开始带上一种刺骨的凉意,尤其是清晨,从海湾上吹来的雾气,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乔三,或者说,如今的“王先生”,正裹着一件厚实的毛呢外套,坐在一栋刷着白漆的独栋小楼的二楼阳台。 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圣经》,眼神却空洞地越过书页,投向远处被晨雾笼罩的城市轮廓。 那里,是唐人街的方向。 这栋小楼坐落在普雷西迪奥高地边缘,远离唐人街。 它是米勒牧师主持的基督教会名下的财产。 乔三以一个身患重病、前来寻求上帝救赎的广州富商“王存信”的身份,向教会捐赠了一笔足以翻修整个教堂屋顶的巨款。 作为回报,米勒牧师不仅热情地接纳了他这位“迷途的羔羊”,还将这处原本用作神职人员静修的小楼,以极低廉的价格“租”给了他。 “爷,风大,该进屋了。”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四是他从宁阳会馆带出来的最可靠的心腹, 除了阿四,还有六个心腹打仔挤在一楼。 这个年轻的后生仔是他养的暗子,平常没怎么露过脸,因此出去打探消息还算安全。 乔三“嗯”了一声,转身走进二楼的小厅。 “唐人街那边,今天有什么新消息” 阿四将牛奶放在桌上,低声回道:“三爷,于新手下那帮辫子党,昨天又跟码头上的红毛干了一架。死了两个,伤了七八个。警察去了,跟没去一样,抓了几个小喽啰,回头就放了。” 乔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意料之中。于新这个蠢人,学人抢地盘都学不明白,他不敢去唐人街,竟然选了码头区那里几万劳工,十之六七都是鬼佬,除了放火抢仓库,还会做什么他以为扔掉宁阳会馆的牌子,给烂仔们发够钱,就能坐稳江山了这么烧杀抢掠下去,他这是在把所有人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那些鬼佬警察没抓到他,是因为他还没触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的利益。于新越是张狂,他就离死越近。” 在乔三的盘算里,眼下的蛰伏只是一时之策。 他熟悉唐人街的一草一木,熟悉每一个商号、会馆主事者的贪婪,熟悉每一个打仔头目的价码。 他自信,凭借自己浸淫半生的手腕和谋略,择机重回唐人街,搅动风云,从张瑞南那个老匹夫手里夺回宁阳会馆的大权,不过是时间问题。 每个周日的礼拜,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教堂。 他会穿着最体面的西装,坐在前排,神情肃穆地听米勒牧师宣讲“爱与宽恕”。 他甚至会跟着唱诗班哼唱那些在他听来不成调的圣歌。 周围的白人教众都对这位来自“虔诚”且“慷慨”的富商渐渐熟悉。 没人知道,当米勒牧师讲到“该隐因嫉妒而杀害兄弟亚伯”时,乔三心里想的是于新那张背叛的脸。 当大家齐声祈祷“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时,他正在脑海里盘算着该如何收买市政某些官员的心腹,为日后的行动铺路。 这个教会,这栋小楼,这身“王先生”的皮,不过是他暂避风浪的龟壳。 他需要的,只是等待。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金山的天,已经开始变了。 —————————— 变化,是从一个名字越加频繁地出现开始的。 “陈九。” 当阿四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并回来禀报时,乔三甚至没能立刻想起他是谁。 “陈九哪个陈九”他皱着眉,在记忆里搜索。 “就是那个……被赶出唐人街的烂仔,捕鲸厂那个……爱尔兰人暴乱,打出头的那个。” 阿四提醒道。 乔三这才恍然大悟,随即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哦,是他。赵镇岳新收的狗腿子。怎么,这条狗现在也配有自己的名号了” 在他眼里,陈九不过是豢养的一条恶犬,一个没有根基、没有背景的“捕鱼烂仔”,一个用完即弃的工具。 这种人,再能打又怎么样 捉鱼生意能做多大能养得起多少人 捕鲸厂左右不过几十号人,其他都是渔民,今后怎么发展 这种猛然出头的人物,在唐人街如过江之鲫,根本不值得他费半点心神。 然而,接下来几个月,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带来的消息也越来越让乔三感到刺耳和不安。 “三爷,那个陈九……他新收拢了百来号人,都是些不要命的。凶悍异常,跟协义堂摆茶阵,竟然打赢了。” 乔三的眉头皱了起来。 “百几号人仲打赢埋嗰啲老家伙就咁眼白白睇住” “听讲杀到血流成河,吓到会馆个馆长都脚软。” “嗯” 乔三的脸色沉了下来。 事情开始脱离他的预想。 他急于知道更多细节的消息,更频繁地让那个阿四早出晚归地去打探。 更让他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 “三爷,陈九开了秉公堂,还做了报社。他还通过致公堂做海运生意,听说第一批腌鱼已经运回广州了。” “他……他竟然在做正行生意” 乔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几十年的认知里,唐人街的权力就是建立在偏门生意上的。 赌档、烟馆、妓寨。这些才是来钱最快、最能控制人心的手段。 做正行那是那些“良民”才干的苦差事,又累又慢,如何能养得起百来号打仔 —————————— 乔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开始失眠, 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那个由会馆、宗族、香堂、规矩和“平安银”构筑起来的地下王国,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 而陈九,就是从这道裂痕里钻出来的、他完全不认识的怪物。 他,乔三,宁阳会馆的前任管事,一个靠着权谋和人心算计爬到顶峰的枭雄,竟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泥腿子,搞得心神不宁。 这是一种比被于新背叛更深刻的屈辱。 于新再怎么不是东西,也是在这个体系里和他斗。 他们遵循的是同一套规则,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可这个陈九,好像在用一种乔三完全看不懂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势力。 知道的细节越多,他越焦虑,且想不通。 ———————— “他凭什么” 他开始疯狂地让阿四去打探关于陈九的一切。他想找出这个人的弱点,想把他纳入自己熟悉的框架里去分析、去算计。 然而,得到的信息越多,他心中的寒意就越重。 他听说,陈九给为他做事的人开的工钱,从不贪墨可口,比唐人街任何一个老板都高。 他听说,陈九的秉公堂收留了些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让她们在义学和医馆里做工,有饭吃,有地方住,不受欺负。 他听说,陈九的人,不收保护费。 乔三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桌子,险些站立不稳。 他明白了。陈九不是在抢生意,他是在挖根。 他在挖所有会馆、所有堂口的根。 会馆和堂口靠什么控制底层侨民靠的就是宗族乡情和对生存资源的垄断。 而陈九,正在用更直接、更实在的方式。 金钱、食物和安全一一来收拢人心。 而他,乔三耶,连上牌桌的资格,都已经快要没有了。 他第一次,对自己“东山再起”的计划,产生了动摇。 ———————————— 时间缓慢流逝。 乔三的小楼,彻底变成了一座信息孤岛。 “阿四,” 一天晚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们离开这里。” 阿四愣了一下:“三爷,我们去哪” “沙加缅度(萨克拉门托)。” 乔三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的那个城市。 “金山是待不下去了。我们去二埠,那里至少也有数千同胞。凭我们手里的钱,在那里重新开始,未必没有机会。” “爷,陈九不是在报上招工还说他在那里有很大一片土地,很大一片农场” “他能有百十亩就撑死了,说大话谁不会都是骗人做工的把戏…..” “我之前去过沙加缅度,那里还有很大一个华人聚集地,咱们就去那里!” 那是一个充满了绝望和不甘的决定。 离开金山,等于承认了他在这里的彻底失败。 但他别无选择。他宁愿去一个新地方当个富家翁,也不愿在金山这个伤心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时代被埋葬。 几天后,两辆不起眼的廉价马车,悄悄地驶离了那栋白色的小楼。 乔三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最后一次回望唐人街的方向。 那里的天空,被夕阳照出一片诡异的暗红色,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然而,他以为的“重新开始”,不过是另一场幻梦的破灭。 萨克拉门托的华人社区,比他想象的要小,也要……新。 这里没有盘根错节的百年会馆,没有根深蒂固的堂口势力。 人们谈论最多的,不是哪个大佬又开了新的赌档,而是“陈九农场”的招工信息。 乔三带着人找了半天才住下。 他让阿四出去打探消息,自己则闭门不出。 阿四带回来的消息,让他如坠冰窟。 “三爷,这里……这里几乎成了陈九的天下。” 阿四的声音里充满了沮丧, “中国沟的苦力,几乎是陈九的人,他们负责给农场采购。城里的几家华人的杂货铺、洗衣店,都挂着陈九农场的牌子,说是联营。我去了几家,听到的全都是在说陈九农场的好处。” “他们说,去农场做工,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拿到二十块鹰洋的现钱,或者还能拿分红。” “农场有自己的武装护卫队,没人敢去欺负。” “他们说,陈九老板派了识字先生在农场里教孩子们读书,还请了白人医生定期去看病。” 乔三呆住了。他想象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陈九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金山,像藤蔓一样,蔓延到了加州华人生存的各个角落。 他不是在建立一个帮派…… 乔三让阿四乔装打扮,偷偷去农场附近看过。 回来的阿四,脸色惨白。 “三爷,那哪里是农场,简直是一座军营。高高的木墙,四角有了望塔,门口有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护卫在巡逻。我只在远处看了一眼,就差点被发现。” “他们说,这营地里全都是人。占住的土地一望无际,十万亩怕是都不止….” 乔三彻底绝望了。 他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空壳,瘫坐在椅子上。 他明白了。 金山,乃至整个加州,都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去别的城市那些没有华人聚集的城市,他一个黄皮肤的“富翁”,带着一笔巨款,只会成为白人暴徒眼中的肥肉。 回国他更不甘心。他乔三在金山叱咤风云半生,最后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去他丢不起这个人。 他成了一片无根的浮萍,在时代的洪流中飘荡,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岸边。 在萨克拉门托待了不到一个月,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钱后,在一个开始有些冷意的夜晚,乔三,又坐着马车,像幽魂一样,悄悄地返回了金山。 他们回到了普雷西迪奥高地的那栋白色小楼。 米勒牧师对于“王先生”的归来感到十分惊喜,他以为这位“兄弟”是外出“朝圣”归来,信仰愈发坚定了。 只有乔三自己知道,他不是归来,是归巢。 一个等死的囚徒,回到了他自己选择的、也是唯一的囚笼。 他不再关心唐人街的任何消息,他开始酗酒,整日整夜地把自己灌醉。 他时常在醉梦中,回到宁阳会馆那个宽大的太师椅上,下面站着黑压压一片向他请安的兄弟。 他一挥手,就能决定一条街的兴衰,一个人的生死。 可梦醒时分,只有壁炉里渐冷的余烬,和窗外死寂的黑暗。 —————————— 乔三又做梦了。 这一次,他没有梦到会馆的威风,而是梦到了少年时,在广东乡下,跟着父亲在田里插秧。太阳火辣辣地晒在背上,泥水浸泡着双脚,虽然辛苦,心里却很踏实。 父亲对他说:“阿三,人活一世,要对得起脚下这片土地。” 脚下的土地……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将他从沉睡中惊醒。 不是声音。房间里静得可怕,连壁炉里的火都已熄灭。 也不是光线,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是一种感觉。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感觉。 一种被野兽包围的猎物,在劫难逃的死寂。 这是他混迹江湖几十年,从无数次血腥的厮杀和阴谋的刀口上,磨练出的第六感。 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只年迈的肥猫,从床上滑了下来。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紧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挪到窗边。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拨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然后,他向外望去。 小楼的四周,凡是目力所及之处,都站满了黑色的影子。 他慢慢地松开窗帘,任由那道缝隙合拢,将自己重新投入到彻底的黑暗中。 他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愤怒。 那两种情绪,似乎早已在他从萨克拉门托返回的路上,被寒风吹散了。 他只是觉得……好笑。 一种发自肺腑的、充满了讥讽和荒谬的好笑。 “呵呵……” 一声干涩、嘶哑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呵呵……哈哈哈哈……” 他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他笑着,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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