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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报》报社二楼,灯火荧荧,映着伏案的侧影。 林怀舟搁下狼毫,指尖轻按微胀的太阳穴。 桌案上,新排的报纸清样墨迹未干,裹着她一身疲惫。 ———————— 【大清国闻:总理衙门议开新港 以促商贸】 京城九月初电,由香港“皇后号”轮船携至。 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正与英美法等国公使会商,拟于长江中游口岸再开新商埠一处,以利洋货入关、丝茶出口。若此事得成,则我粤闽商号或可再添一通商坦途。然亦有朝臣忧心,恐洋人借此深入腹地,扰乱民生。此事仍在廷议,未有定论。 【新增要闻】 泰西列强争霸 普法巴黎城下血战 据纽约电报,由大西洋海底电线传来欧罗巴洲消息:法兰西国都巴黎城,现为普鲁士大军重重围困,已近一月,城中粮草日渐不济。法军数次突围,皆败北而归,死伤甚众。此战胜负,关乎两国国运,天下震动。有识者论,西洋诸国强弱之势或将因此战而变。 【本地要闻】 秋日渐深,佳节将至。然近日城中多有摩擦,尤以码头及工厂左近为甚。有同胞晚归,无故遭醉酒之徒寻衅滋事,致有口角,偶有肢体损伤。本报在此敬告诸位乡亲:时局不靖,入夜须结伴而行,避走暗巷。若遇豺狼当道,切记保全性命为上,万勿以卵击石。 又闻,日前不幸罹难之数位同胞,其身后事已由秉公堂牵头,社区仁翁善士合力操办。秉公恤邻,乃我华人传统美德。六大会馆已议定,将为死伤者家眷筹集抚恤银两,聊表慰问。各商号及侨胞若有善心,可往会馆捐助。 ———————————— 市议会拟立新规 严查木楼防火 又及,市参事会将于下周一集议,商讨木结构房屋之防火新章程。闻此法对人口稠密之区检查尤为严苛。我华埠商铺民居,多为木楼,且毗邻而建。敬请各商号、各乡亲留意此事,预为准备,勤加自查,切勿予人以口实。 【秉公堂公告】 为议合境平安事,本堂定于本月廿五(下周二)晚,于中华公所召开各商号及侨领会议。近来是非频发,务请各埠领袖务必到场,共商对策。我华人旅居金山,素以勤勉忍耐为本,凡事当以和为贵,以大局为重。 严禁唐人街私斗,违者将依规章处置,究办。 【船期消息】 太平洋邮船公司“太平洋皇后号”轮船已于昨日抵港。 船上载有家书三百余封,即日可到各会馆领取。 新抵埠寻亲者,可至冈州会馆或中华公所查询唐人街名录。 ———————— 底下是商业行情,近日米面油价,还有寻人启事,分类广告种种不一。 —————————— 她再次检查一遍,收拢整齐。 来金山日久,惊涛骇浪已远。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在屈辱与恐惧中沉浮的浮萍。 如今,她是唐人街“义学”的女先生,亦是这《公报》案牍劳形的校稿人。 “怀舟,今日的稿子,可都校完了” 邻桌王老先生问道。 遗下的秀才,避乱至此,如今是报社主笔。 银须白发,老式圆镜片后,目光总习惯地微眯着。 “王伯,俱已校过。” 林怀舟轻声应着,将稿样叠得齐整, “只是近日文稿如潮涌,排版房的师傅们,怕是要挑灯夜战了。听闻楼下伙计说,咱们的报纸,已流布至萨克拉门托与诸华人社区了。” 王秀才捋须笑了两声, “是啊,多赖秉公堂与冈州会馆的弟兄们襄助。如今这金山埠,乃至整个加州的同胞,眼巴巴望着这纸上乾坤。不仅思乡情切,更欲知在此异邦,吾辈华人,如何方能挺直脊梁,免遭凌辱。” 一旁撰写时评的李先生亦搁笔叹道:“诚哉斯言!只恨吾等老朽,目昏手拙。怀舟啊,你前番所议,再招些通文墨、明事理的青年男女入社,正当其时。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报社当予其一方天地。” 林怀舟颔首,目光掠过这间斗室。 书卷盈架,墨香浮动,聚集着唐人街稀有的“斯文种子”。 他们以秃笔为戈,录下异乡的血泪与抗争,亦试图点燃一盏微弱的灯。 名曰“明理”,名曰“自强”。 她眷恋此处。 眷恋这方寸间,以笔墨构筑的、迥异于外间腥风血雨的天地。 在这里,她不是谁的未婚妻,不是谁的禁脔,亦非需人庇护的弱质。 她是林怀舟,凭腹中诗书、腕底功夫,挣一份体面与生计的寻常女子。 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 楼下,唐人街的喧嚣依稀可闻。 秉公堂的打仔们着统一黑色短褂,二人成行,于街角逡巡,腰间插着枪套,里面是五响连珠手枪。 自陈九整合致公堂与冈州会馆,立下这“秉公堂”,街面秩序确乎肃清不少。 这“秩序”之下,埋着多少森森白骨。 巴尔巴利海岸那场血战,她事后曾去看过,街道上的血腥味洗都洗不干净。 她用力甩头,似要将这些纷纭杂念驱散。 她的人生,好容易才从那漩涡里挣出,不愿再被卷入那深不见底的墨色。 “王伯,李叔,时辰不早,怀舟先告辞了。明早义学尚有课业。” 她起身,将桌案收拾得整洁,与众人道别。 “路上仔细些。” 王秀才殷殷叮嘱。 林怀舟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笑意,披上外衣,提了那小小的手袋,步下吱呀作响的木梯。 —————————— 报社后门,通往一条窄仄的背街小巷。 无都板街的浮华,只有杂物箱和竹编筐子堆叠。 林怀舟一踏出后门,脚步便生生钉在原地。 巷口浓墨般的阴影里,默然立着一个男人。 身形颀长,一袭深色洋装笔挺如刀裁,与这陋巷的颓败格格不入。 他只是伫立,无声无息,却搅乱了周遭的寂静。 林怀舟的心,骤然悬至喉头。 她下意识退后半步,手指死死扣住冰凉的门框,一声惊呼几乎脱口而出。 报社门前不远处,便有秉公堂的兄弟值守。 只需一声…… 便在气息将吐未吐之际,那人自阴影中踱出。 昏黄的灯光,泼洒在他面上。 一张她曾无比熟稔,而今只愿永世遗忘的脸庞。 来人摘下帽子,鼻梁高峻,薄唇抿着冷硬的线条。 于新。 林怀舟的呼吸,在这一刻凝滞。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是他! 这曾经的“未婚夫”,这亲手将她拉入金山,又在她被掳后搅动满城风雨的男人! 这如今金山埠声名显赫的“辫子党”魁首! 他缘何在此意欲何为 于新似洞悉了她的惊惧与戒备。 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外,示意无恶意,手无寸铁。 “林小姐,莫惊。”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 “非为寻衅。只身一人。” 林怀舟不语。 只死死盯住他,眸中尽是疏离。 她不想听这男人口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 见她沉默,于新亦不以为意。 他放下手,向前踱了两步,在距她五步之遥处稳稳站定。 “我知,你厌见我。” 于新开口,目光流连于她苍白却倔强清丽的面庞,下巴和手指上还不小心沾染了墨渍,但那份容貌依旧未见三分,还是那么动人。 “亦知,今日不该扰你清静。然,有些旧债,须当面,做个了断。” 了断 林怀舟心尖猛地一颤。她与他之间,除却那段荒唐的、她从未认下的婚约,还有何债可“了” 她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 “于先生。你我之间,当是尘归尘,土归土,无话可说。” “不,有。” 于新摇头, “至少,三桩事。” 他略作停顿,似予她喘息之机,随即,一字一句,道出第一桩: “掳你之人,是曾经的宁阳会馆管事乔三,今日,已伏诛。” 乔三伏诛。 四字如惊雷,在林怀舟脑中炸响。 那个令她受尽屈辱的男人,那个将她人生搅得天翻地覆的祸首,竟……死了 初闻此讯,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片巨大的、猝不及防的空洞。 那些不堪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被掳时的肝胆俱裂,囚禁时的无边绝望,如货物般被几个打仔推搡争夺的奇耻大辱…… 甚至,后面还要面临什么,她都不敢想…. 在广州时,最多就是吃不好睡不好,遭人白眼,初来金山,差点丢了清白和性命。 一切的源头,竟就此湮灭。 她本该欣喜。 可胸腔里翻涌的,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厌憎。 她憎恶这一切,憎恶这以血还血、以命抵命的野蛮法则! 她抬首,目光刺向于新:“所以特来告知,是要我感激涕零么” 于新似未料她此般反应,微怔,旋即唇边泛起一丝苦涩:“非此意。只是觉得,你该知晓。” 言毕,他自西装内袋,取出一物。 一张折叠齐整、已然微微泛黄的纸笺。 林怀舟瞳孔骤然紧缩! 她认得,那是她的婚书。 是她被“卖”到金山的凭证,将她终身系于此人的枷锁! 是这么久以来如芒在背、令她窒息的符咒! 于新不语。只当着她的面,将那纸婚书,缓缓地、决绝地,从中撕开… 清脆的裂帛声,在巷子中回荡,刺耳惊心。 他将撕开的两半叠合,再次撕开。 如此反复,直至那曾决定她命运的纸笺,化作一地无法辨识的纸碎,在夜风中打着旋儿,零落于两人之间的尘埃。 “自今日始,你,林怀舟,” 于新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自由了。” 林怀舟怔怔望着地上狼藉的纸屑,一时竟失了言语。 自由。 这梦寐以求的字眼,当真以如此方式降临,心头却无半分狂喜。 只觉眼前这人,愈发陌生。 他的一举一动,皆似精心排演的戏剧。他永远知晓何时该说什么,做什么,方能直击人心,达成所愿。 告知乔三死讯,是彰显其威能。 撕毁婚书,是施予她“恩典”。 这一切,只让她感到警惕。 “这便是第二桩事” 她强抑心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是。”于新颔首。 他凝视着她,沉默片刻。 “林小姐,” 他再次开口,语气却陡然一变,褪去了方才的郑重,染上了一层冷笑,近乎自嘲, “我于新,自诩识人。我知,你心湖之中,从未有过我半寸影子。从前无,如今……更无半分。” 林怀舟的心,直直沉入冰窖。 “我知,你心底……住着旁人。” 于新续道,目光精准地剖开她小心翼翼掩藏的心事,“是陈九,对否” 林怀舟只觉瞬间脸颊滚烫,不是因为羞赧,而是被窥破私密的愤怒与狼狈! “你……你信口雌黄!” 她厉声叱道, “我与他……清清白白!轮不到你在此妄加揣测!” 这否认,苍白无力,连她自己亦听出其中的欲盖弥彰。 于新不与她争辩。 只静静看着她,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我何曾说错 这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几令她窒息。 这个男人,不仅算计她的过往与当下,连她心底最隐秘的、连自己都未必敢全然正视的情愫,也要挖出来,放在天秤上称量! “你……无耻之尤!” 她从齿缝间迸出几字,身躯因愤怒而微微战栗。 “或许吧。”于新淡淡应了,面上无波无澜,浑不在意她的叱骂。 他再次探手入怀。这一次,取出的是一只小巧的、裹着暗红锦缎的方盒。 他将锦盒递来。 林怀舟如避蛇蝎,急退一步,厉声道:“你又欲何为!” “此乃第三桩事。”于新未收回手,只平静道,“也是最后一桩。” 他打开了锦盒。 月华与灯辉,同时落入盒中。 一对通体碧绿、水色莹润的玉镯,静静卧于红丝绒之上,流转着温润又清冷的光泽。 一望便知,价值不菲的珍品。 “此是何意”林怀舟警惕更深。 “无甚深意。” “权作是……赠予你与九爷的贺仪。” 贺仪! 林怀舟哑口无言。 她与他,八字尚无一撇,此人竟已奉上“贺礼”何其荒谬,何其讽刺! “我不收!拿回去!”她断然拒绝。 “你会收的。”于新却笃定道。 他倏然向前一步,在林怀舟再度退避之前,将那敞开的锦盒,不由分说地塞入她手中! “林小姐,” 于新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于新,在唐人街,仇家遍地。欲取我性命者,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便有你的九爷。” “今日至此,非为乞你宽宥,亦非攀附交情。我是在……下注。” “我赌,陈九终有一日,会坐上这金山埠最高的那把交椅。我赌,他那般人物,心坎深处,总有一处柔软之地。而你,便是他最软的那块肉。” “我不要你为我做甚。” 他的目光,紧紧盯住她因震惊而睁大的双眸, “我只要你,收下这对镯子。他日,倘若有朝一日……我,有一日需赴黄泉路时,望你看在这镯子的份上,能在他耳边,替我说上一言。” “一言,足矣。” “一言,或可救我性命。”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有枭雄末路的苍凉,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她那份纯粹与独立的……隐秘的、近乎嫉妒的向往。 旋即,他不待林怀舟做出任何反应,甚至不等她那句“我绝不会”出口,便猛地转身,步履决绝,大步流星地没入黑暗里。 无半分留恋。 决绝得,像斩断最后一缕尘缘。 —————————— 林怀舟独自僵立原地,手中捧着那沉甸甸的锦盒。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纸屑, 她垂首,凝视掌中这对玉镯。 玉是好玉,温润、通透,在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它们本应是良缘的信物,是平安喜乐的祝祷。 可此刻,在她掌心,它们却似两条碧绿冰冷的毒蛇,盘踞着,吐着阴险的信子,散发着算计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一言,救我性命。” 于新最后的话语,在她耳畔反复回响。 她胃中一阵翻搅。 这男人……这男人心思之深,算路之毒,令人恶心! 他撕毁婚书,非为还她自由,只为卸她心防!他奉上厚礼,非为祝福,只为在她与陈九之间,提前埋下一根最恶毒的刺! 他算准了,以她的心性,绝难心安理得受此“贺仪”。 这份人情,这句“救命”的嘱托,将如一座无形大山,沉沉压在她心上。 日后,无论她与陈九走到哪一步,只要瞥见这对镯子,便会忆起今夜,忆起于新那张冷静到残酷的脸! 他甚至算准了,她无法拒绝。 他根本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他将所有的选择,都化作了是非题,然后,替她填上了答案。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然逃离了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她教书,她校稿,她努力用知识与理性,为自己筑起一道高墙,隔绝外界的暴戾与阴谋。 可于新的出现,瞬间将这幻象击得粉碎。 只要这世道仍是男人的猎场,只要这弱肉强食的法则一日不破,她便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纯粹的自由。 她永远都可能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被重新拖回那巨大的棋盘,沦为他人手中一枚或轻或重的棋子! 她死死盯着手中的玉镯,眼中燃起一簇愤怒的烈焰。 她恨这被算计的感觉! 她恨这身不由己的无力! 她更恨于新用如此卑劣的方式,来玷污她与陈九之间那份……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小心翼翼珍藏的情愫!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玉石迸裂声, 林怀舟将手中的锦盒,连同那对价值连城的玉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地面! 碧绿的碎玉,混杂着红色的锦缎与肮脏的尘土, 像一颗被生生摔碎的心,更像一个被碾碎的、恶毒的诅咒。 她望着满地狼藉,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 摔碎它们,仿佛就摔碎了于新强加于她的那份人情,那个无形的枷锁。 可是,当真摔碎了吗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拂过那些冰冷锋利的碎玉,眼中的愤怒渐渐熄灭,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哀。 自于新的身影出现在这条幽巷的阴影里,她便已一败涂地。 她输给了这个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也永远无法挣脱的。 属于男人们的、冷酷而血腥的江湖。 月光惨白,照着她单薄的影子,和地上那片破碎的碧色混在一起。 徒留一人小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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