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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独自一人,跪在祠堂的地上。 送走了阿妈,他又独自在这里沉默。 和母亲的对话,让他心中那份被刻意压抑的情感,如海潮般翻涌上来。 成家。 他先是想起艾琳,随后又被他固执地抹去。随后又想起林怀舟那张清晰、倔强的脸。 他想起那夜,她被扶下马,初一露面时的惊艳。 想起在有一日,她固执地要跟张阿彬上船,在风浪中要亲眼见证那些渔获出水。 想起在捕鲸厂无数个面临危机的日夜里,她就站在自己身后,不多言语,却用行动表达着最坚定的支持。 母亲想要一个儿媳,一个能为陈家传宗接代的传统妇人。 她更需要一个陈家血脉的延续,他是陈家这一房的独子。 他死了,这支血脉就断绝,他知道这对于母亲和先人的残酷。 可是……爱一个人,对他而言,是一件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的事情。 他正在一条布满荆棘的独木桥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牵挂。一个领袖,一旦有了私情,就等于将一把刀柄递到了敌人手中。 他若娶妻生子,他的妻儿,便会成为他最致命的软肋。 他已经习惯了这身黑色的衣服,习惯了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鱼腥和硝烟味。 —————————— 母亲提起林先生,他知道母亲不喜,但仍然催促他给一个名分。 他爱她吗 陈九在心里问自己。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他只知道,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这里时,在看到她的时候,心中那块紧绷的弦才会稍稍松弛。 他只知道,当他做出那些冷酷无情的决定,手上沾满鲜血时,想到她或许能理解,内心的罪恶感才会减轻一分。 她是他黑暗世界里的一点微光,是他冰冷算计中的一丝暖意。 但这一点光和暖,也可能将他引向毁灭。 未来的危机四伏,排华的浪潮只会越来越高,冲突和流血不可避免。 选举权等于痴人说梦,再发展下去,只会愈发艰难。 他已经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包括他自己。 他又怎能自私地将她拉入这个注定血腥的漩涡中心 他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未来的景象:斗争,斗争,还是斗争,明枪暗箭…… _____________ 沉默,仍旧是沉默。 香案上,摆着几盘码得整整齐齐的咸鱼干和晒干的虾米,还有一碗盛得冒尖的白米饭。 青烟笔直地升腾,在空旷的祠堂里盘旋、缭绕,最终散入屋顶的黑暗中。 陈九的目光,落在香案后方那些密密麻麻的灵牌上。 陈氏,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死了太多太多的青壮。 他亲眼见过那些女人的苦,也亲眼见过母亲日日夜夜的眼泪,才更心痛,更畏惧。 …… 陈九看着那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却泛不起半点温情,只觉得一阵阵的荒谬与刺痛。 他陈九,一个在新会咸水寨烂泥地里打滚长大的渔家仔,一个双手沾满了血腥、从古巴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命徒,一个在金山这片人食人的土地上靠刀枪杀出一片立足之地的“九爷”, 如今,却要在这里,在这座用血与火换来,新立的简陋祠堂里,扮演一个孝子贤孙的角色。 何其可笑。 他想起阿爸。那个一辈子只懂得跟风浪搏命的男人,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在年节时,买上两斤肥猪肉,在陈家祠堂里,给列祖列宗磕个响头。 可他至死,都没能走出那片咸水。 他又想起自己。 从踏上那艘开往古巴的猪仔船开始,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命,自己的思念,一同抛在了那片茫茫的大洋之中 。 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像一根无根的浮萍,要么在异国他乡的血污里腐烂,要么被某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打穿头颅,最终连一块埋骨的薄碑都不会有。 可现在,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立起了陈家的祠堂。 这祠堂,是用什么换来的 是用古巴甘蔗园里上百条华工的冤魂,是用感恩节之夜唐人街流淌成河的鲜血,是用巴尔巴利海岸区那场大火里烧焦的尸骸,是用那些信任他、跟随他、最终却倒在他身前身后,连名字都来不及记住的兄弟们的性命,硬生生堆砌起来的 。 每一次闭上眼,那些狰狞的面孔,那些绝望的嘶吼,都会在他脑海里翻腾。 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只会撒网捕鱼的陈九了。 他的手上,沾了太多的血,心里,也装了太多的鬼。 这不只是陈家一姓的祠堂,这是无数人鲜血托举的短暂的“平和”。 祠堂外的喧嚣声,隔着厚重的木门,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汉子们出海的号子声,妇人们浣洗衣物的说笑声,孩子们在晒场上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这片曾经荒芜恶臭的废弃捕鲸厂,如今已是金山湾里一处谁也无法忽视的所在。 近千口人在这里安身立命,他们将他视作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庇护。 这份沉甸甸的信赖,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让今天这些在阳光下奔跑的孩子,明天也拿起刀,走上和他一样的路让陈家的香火,永远浸泡在血腥里 那些真正的知识和幸福的生活,这些,他都给不了。 他能给的,只有庇护,只有用暴力换来的、短暂而脆弱的安宁。 他必须为这些孩子,找到一条不一样的路。一条……他自己永远也无法走上的路。 所以他看见那些船上的留美幼童,才警醒,才沉默,甚至把学堂里读书最好的娃仔阿福亲手送了出去。 今日母亲再次提起,才意识到自己做的并不够。 这个念头,一旦在心中生根,便如同疯长的藤蔓。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祠堂门口,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 再推开这扇门的时候,意识很多天后。 陈氏宗祠的两扇木门的合页,在陈九的掌下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呻吟。 门外的阳光,照亮了空中无数飞舞的尘埃。 几个孩子紧紧地跟在陈九身后,脸上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复杂神情。 一个身影从大堂深处的阴影里浮现。 那是陈九的四叔公,陈开荣。 他须发皆白,身形枯槁,拄着拐杖,半是糊涂半是清醒的,非要坚持。 他的目光扫过陈九,然后落在那些不发一言的孩子身上, “九仔,” “先祖在此。你……想清楚了” “带外人进祠堂,已是破例。将他们的名字写进族谱……那是另一回事了。” 陈九没有立刻回答。 他领着孩子们,一步步走向大堂中央。 他的目光落在正堂那面巨大的神龛墙上。 一排排,一层层,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静静地注视着他 。 黑漆的牌位,金色的刻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生命,一段历史,一份传承。这便是家族,新会陈氏的传承, 它不是一个空洞的词,而是由这成百上千个有名有姓的魂灵所构筑起来的、真实不虚的重量。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要以长兄之名,行父亲之事。 —————————— 四叔公陈开荣最终还是默许了。 作为这场特殊仪式的“通赞”,他点燃了三炷清香,插进主祭台前的铜香炉里 。 香烟袅袅升起,在大堂幽暗的空气中盘旋、弥散。 小三牲的祭品一一奉上。 陈九用木瓢舀起清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 他走到主祭台前,撩起衣袍,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对着那满墙的牌位,重重地跪了下去。 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布料和膝盖的骨头,直渗进心里。 他抬起头,目光从那一个个牌位上扫过。 陈四喜,陈耀宏,陈文举,陈昭,陈德和……. 这里很多人都死在了海上, 这些远渡重洋的男人们,曾经他们与家乡的唯一联系,就是那一封封“银信合一”的侨批 。 一封侨批,意味着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还活着,还在记挂着家里的妻儿老小。 而陈昭的牌位,代表着永恒的沉默。 那片广阔而噬人的南洋,吞没了一群男人,也险些掐断了一个氏族的希望。 今天,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回应这份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香火的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挺直了背脊, “陈氏列祖列宗在上……” “不肖子孙陈九,先父陈四喜之子,今日跪于堂前。” “当今世道崩坏,家不成家,亲人离散。此数子,皆失其父母,飘零无依。”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孩子。 “今日,我,陈九,在此立誓。不以父子之名,而以骨肉之情,收此数子为我契弟、契妹。我为长兄,当如父兄,抚其成长,教其礼义,使其知我陈氏家风,敬我陈氏先祖。” 他转向那些孩子,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安。” “陈丁香。” “陈阿梅。” “陈明。” “上前一步。” 他再次转向牌位,声音已然洪亮如钟。 “子孙陈九,恳请列祖列宗允纳。容此数子,入我宗祠,列我族谱,庇于我这一支屋檐之下。佑我陈氏,香火不绝,血脉延绵!” 说完,他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子孙陈九,叩首。” 一叩。 再叩。 三叩。 每一个头,都磕得沉重而实在。这既是请求,也是宣告。 ———————————— 仪式并未就此结束。 “过来。” 陈九站起身,向他们招了招手。 最大的男孩,陈明,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学着陈九的样子,笨拙地跪下,对着那满墙的牌位,磕了一个头。 其他的孩子也一个个跟着跪下、磕头。 小丁香和阿梅断了血亲,在旧金山没了族血,陈安他早就收为亲弟弟,而陈明,他这一支原就是咸水寨陈氏一员,只是父母早亡,靠着族里养大。 四叔公陈开荣拿起一叠黄色的纸钱,走到祠堂门口的火盆边,将其点燃。 火焰升腾,黑色的烟灰卷着陈九的誓言和孩子们的希望,飘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随后,他长吸几口气,用力攥住笔杆,把几人的人名写在了陈九那一页下。 笔划颤抖,却一丝不苟。 ———————— “礼毕。” 他低沉地宣布,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释然 。 “九仔,既已告慰先祖,便再无反悔的余地了。”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你家的人。这份担子,是你的了。” 这句话,如同一座山,压在了陈九的肩上。 长兄为父,这四个字,从今天起,不再是书本上的道理, 仪式结束了。 没有庆贺的鞭炮,没有丰盛的宴席。只有沉甸甸的寂静。 母亲李兰挨个抱过,满脸是泪。 她已经懂了儿子的决绝,几乎心碎。 ———————————— 认亲仪式的第二天,天还未亮,陈九便带着陈安和陈明,离开了渔寮。 同行的,还有那位容闳先生。 两人彻夜长聊,此时都很倦怠。 去往奥克兰火车站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陈安依旧沉默,他只是将那个小小的、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书本的布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陈明则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熟悉的景物,眼圈又红了。 陈九没有去安慰他们。 任何言语,在离别的伤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对面的容闳。 “陈先生,” 容闳率先打破了沉默, “此番将两个孩子托付于我,你……真的放心” 陈九点了点头,目光坦然地迎上对方的审视:“容先生是做大事的人,也是真心为我华人谋出路的人。把他们交给你,我比交给任何人,都放心。”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我陈九读书不多,学问浅薄,即便是日夜苦修功课,仍然深感无力。我能教他们的,只有怎么挥刀,怎么杀人,怎么在这人食人的世道里,不被人当做猪狗一样宰掉。但这些……不够。” “远远不够。”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刀枪能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真正能让我们华人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的,是先生你们这样的人,是那些我们看不懂的洋文,是那些能造出火轮船、铁甲炮,电线信的大学问。” 容闳静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眼睛里,也有些感慨。 他见过太多麻木不仁的侨胞,也见过太多只知抱残守缺的清廷官员。 像陈九这样,身处底层,身在江湖,却能有这般见识与魄力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陈先生言重了。” 容闳缓缓说道,“教育救国,路漫漫其修远。我此番奉朝廷之命,留美筹办许多事宜,亦是摸着石头过河,前路未卜,还要四处奔波。这两个孩子跟着我,未必能享什么福,怕是还要吃不少苦头。” “吃苦,他们不怕。” 陈九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们是从苦水里泡大的。我只求先生一件事。” “请讲。” “让他们读书,让他们学本事。先生您去哪,他们便去哪。平日里,就让他们做个随身的侍从,给您端茶倒水,洒扫庭除。得空了,您便教他们些学问。将来,他们若能有先生您一半的本事,我陈九,便死也瞑目了。” 这番话,说得极其恳切。 名为“侍从”,实为“弟子”。 这是陈九能想到的、最郑重,也最卑微的托付方式。 容闳沉默了。 他看着陈九那张被风霜刻画得棱角分明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沉甸甸的期盼,心中竟也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与酸楚。 “好。” 良久,容闳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只要我容闳有一碗饭吃,便绝不会饿着他们。只要我容闳还读得动书,便会倾囊相授。” —————————— 奥克兰的火车站,是工业文明最直观的体现。 巨大的钢铁穹顶下,蒸汽机车如同一头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喷吐着浓浓的白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铁轨在晨光下延伸向遥远的东方。 陈安和陈明,两人站在巨大的火车头前,渺小得如同两只蚂蚁。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李兰也来了。 她抱着小哑巴和陈明,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不停地用那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两人的头。 陈九没有过去打扰。 等过了许久,母亲的眼睛都肿得睁不开, 他走到陈安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他想说些什么,嘱咐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都是多余。 这个孩子,比任何人,都更懂得他的心思。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替陈安理了理那有些歪斜的衣领, “你不能说话,却比常人都聪明,今后多拿笔,少拿枪。” “好好活着。” 最后,他压低声音,很小声很小声地在小哑巴耳边说。 “好好读书,娶一房老婆。最好,最好......不要再来寻我。” “照顾好自己,再会。” 陈安看着他,那只独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深刻的理解与不舍。 他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了陈九的胳膊,仿佛要将这个男人的温度,刻进自己的骨子里。 然后,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对着陈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呜——” 汽笛长鸣,催促着旅客上车。 容闳带着两个孩子,登上了那节通往东部的车厢。 陈明在车窗里,不知道为何了多了两行泪水,向陈九和李兰挥手。 陈安则站在他的身旁,小小的身影,在车窗的方框里,显得异常挺拔。 他没有挥手,只是用那只独眼,深深地,深深地,望着站台上那个男人的身影。 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 “哐当,哐当”, 像一声声沉重的钟鸣,敲打在陈九的心上。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列火车,化作远方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风吹过空旷的站台,卷起几片落叶。 陈九缓缓地抬起手,那只刚刚还被陈安紧紧抓住的手,此刻,却空无一物。 他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掌握成拳。 最后又无力地松开。 —————————— 送走了两个男孩,陈九没有片刻停歇, 几日后又带着陈丁香和小阿梅,来到了位于唐人街外围山丘上的中华基督长老会 。 与唐人街的喧嚣、拥挤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整洁而有序。 教堂尖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彩色的玻璃窗上描绘着陈九看不懂的圣经故事。教堂前的花园里,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和青草味。 这里,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一个……不属于纷争的世界。 两个女娃仔都有些好奇。 她们出门不多,对旧金山很多事都还未见过。 小阿梅从未见过这么漂亮、这么干净的房子。 陈丁香则是警惕,她打量着教堂那高高的围墙和紧闭的铸铁大门,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对她而言,任何一个封闭的空间,都可能是一个新的牢笼。 陈九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这才上前,轻轻地叩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黑色修女袍的姑娘。 她年纪很小,脸上布满了雀斑,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异常清澈、温和。 不知道是不是新来的。 陈九躲过她的眼神,捂了捂胸口。 “请问,你们找谁” “我找玛丽安嬷嬷。”陈九回答道。 他之前已经托人提前来这里打过招呼,也送来了一笔足够两个孩子在这里生活到成年的、丰厚的“捐赠”。 玛丽安嬷嬷匆匆赶来,冲着陈九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陈九身后的两个女孩身上,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们就是丁香和阿梅吧快进来,孩子,外面风大。” 陈九跟着她们走进了教堂。 每次来这里,里面的景象更是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高高的穹顶,一排排整齐的木质长椅,都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种过分的宁静与圣洁,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 玛丽安嬷嬷将他们引到一间小小的、洒满阳光的会客室。 她为两个女孩端来了热牛奶和饼干,然后才转向陈九。 “陈先生,” 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教士先生已经将具体情况都告诉我了。放心,这两个孩子在这里,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们,教育她们。” 陈九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嬷嬷,这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除了之前那笔捐赠,孩子们日后的生活用度,我定期还会送来。若是不够,您随时派人去渔寮找我。” 玛丽安嬷嬷没有去碰那个钱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陈九,缓缓地说道:“陈先生,我们这里是上帝的殿堂,不是商行。” 陈九愣了一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不希望她们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 “她们是上帝的孩子,不是麻烦。” 玛丽安嬷嬷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先生,我希望你明白,我是因为你而选择接纳这两个孩子,而不是因为钱或者艾琳。” “之前那笔捐赠已经足够。” “我喜欢你,我的主也接纳了你,你收购那份教士办的报纸,愿意给我们留一个固定的位置,已经说明了一切。更不要提,这几年你们送的海鱼…..这都是仁爱。” “让她们在这里,接受主的教诲,学习主的语言。至于她们的未来……” 玛丽安嬷嬷的目光变得悠远,“是去东部的女子学院继续深造,还是选择其他的道路,都让她们自己来决定。我会尽力照顾好她们。” “好。” 良久,他点了点头, “感谢您。” —————————— 陈丁香和小阿梅,被留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她们被带到一间干净整洁的宿舍,里面有两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小床。 窗外,是教堂宁静的花园。 小阿梅很快便被这里新奇的一切所吸引。 她喜欢宿舍里那股淡淡的肥皂香味,喜欢食堂里甜甜的面包,更喜欢音乐课上,嬷嬷们教她们唱的那些她听不懂、却很好听的歌。 虽然她的英文还不熟练,时常听不太懂。虽然规矩很严,但对她而言,这里就像一个童话里的世界,安全,而又充满了善意。 但陈丁香,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警惕。 她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太甜,太腻。 她不喜欢这里的衣服,那身衣服,让她觉得浑身都被束缚住了。 她更不喜欢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的、温和的笑容,那让她觉得虚伪。 “丁香姐姐,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啊” 一天晚上,小阿梅躺在床上,忍不住问道。 陈丁香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那只曾被鸨母捏得青紫的手腕,不知道为什么,又在隐隐作痛。 开心 她曾以为最开心的时间,已经像那无处不在的鱼腥味一样远远离开了她。 —————————— 林怀舟是在秉公堂的义学课堂里,被陈九找到的。 彼时,她正站在一块小小的黑板前,教十几个妇人和半大的孩子,学习最基础的算术。 她教授的洋人记账法很受欢迎,常常人满为患。 这种小课,已经算是难得的休息。 她的声音清脆而温和,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荆钗布裙,却难掩那份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丽。 陈九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打扰她。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她耐心地纠正一个妇人错误的握笔姿势,看着她微笑着夸奖一个答对问题的孩子。 他的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敬佩,有欣赏,也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遗憾。 直到下课的钟声响起,孩子们和妇人们笑着向她道别,鱼贯而出,陈九才迈步走了进去。 “林先生。”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林怀舟转过身,看到是他,脸上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九爷,您怎么来了” 两人之间,似乎永远隔着这样一层客气而疏离的薄纱。 几次险些打破,却又被默契地收回。 “一起走走吧。” 林怀舟有些愕然,还是跟着他并肩走出去。 ———————————— 夕阳将海面染成了一片金红色。 陈九骑着马,载着林怀舟,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 海风吹拂着林怀舟的鬓发,几缕青丝调皮地拂过陈九的脸颊。 相识几年,头一次这么亲密,两人却没有任何尴尬,十分自然。 林怀舟坐在陈九身后,她能感受到从他宽阔的后背传来的温度,和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她没有抓衣服,陈九也骑得很慢。 这是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却又因这距离而生出一种更微妙的暧昧。 他们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声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 最终,马在海湾尽头的一片礁石群前停了下来。 陈九翻身下马,然后伸出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 林怀舟却只看了那只手一眼,便自己轻巧地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沙地上。 陈九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小心脚下。” 他叮嘱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怀舟点点头,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了一块最高、最平坦的礁石。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海湾。 “这里很美。”林怀舟由衷地感叹道。 陈九走到礁石的边缘坐下,双腿悬在空中。 海浪拍打在下方的岩石上,溅起白色的浪花。 林怀舟在他身边隔着两步远的地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也把双腿放了下去。裙摆随风飘动,像一只白色的蝴蝶。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海平面下。 夜色,如同巨大的蓝色丝绒,缓缓笼罩了天空和大海。 “我娘,” 陈九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很多次催我,娶你。” 林怀舟侧过头,心微微一颤。 “此时才言,实是……惭愧。” 他喉头滚动,字字艰涩, “我想,你知我的心意。多少次……话已到了嘴边,想问你,想直白地与你倾诉….” “但我始终难言。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我不知道我做的事会不会牵累到你,更不知…你若真应了这名分,是否真的有必要承受那些已至的、未至的……风雨飘摇。” 陈九的目光投向远方漆黑的海面, “我想,怀舟,” 他叫着她的名字,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你不必拥有这样的人生。” 林怀舟眼眶通红。 他终于看向她, “你教孩子们读书,办报纸,忙前忙后,甚至觉也很少睡……” 他停顿了,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话语。 林怀舟的心,因为他这番话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剖白他们之间的不同,也是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表达他对她的认可。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血与火中行走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抹深刻的孤独,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涌上心头。 “九爷,”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不需要你替我想这些!” “你说这些,是不是真的不想娶我”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的脆弱和怀疑。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他们都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矛盾与痛苦,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对方面前。 他们像两面镜子,映照出彼此的困境,也映照出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巨大而无声的鸿沟。 陈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他伸出手,想要像之前那样,为她拭去泪痕,但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没说是与不是,林怀舟却更加难受。 她想起身责骂,想起身学泼妇骂街,想质问,最后却只能哽咽。 漫长的沉默。 海风变得更冷了,吹得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 最终,是陈九先动了。 “之前听闻,你想学医” 林怀舟接过那个信封,指尖触及到那温热的纸张,心中一阵疑惑。 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用英文书写的、措辞严谨的推荐信。 信的抬头,是“费城女子医学院招生委员会”。 而信的落款,则是三个她听说过的、显然分量极重的名字。 几位在东岸颇有名望的传教士医生。 “这……这是……” 林怀舟的手,微微颤抖。 “我托了些关系,辗转拿到的。” “我听闻,这家医学院,是全美利坚最好的女子医学院。我请托了很多人推荐,还有卡洛律师派人跑了一趟,确认华人女子可以入学。以林先生你的才学,想来,读书不成问题。”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将目光投向海面。 林怀舟却呆住了。 她看着手中的那封信,感觉它有千斤重。 学医,是她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在广州府的家中,她曾偷偷地阅读过书房里的医书,对那些悬壶济世的故事,充满了向往。 但她知道,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界里,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可现在,这个梦,竟然以这样一种猝不及不及防的方式,被一个男人,送到了她的面前。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的眼眶, 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为什么”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何出此问”陈九依旧没有看她。 “陈九,”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去。” 那个男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她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合上了那封信。 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